“你看看你自己，一事无成，别人要么出人头地、功名加身，要么富贵一方，再不济者，就算平淡，也有家人在侧，可享人伦。而你，什么鬼样子？活得这么失败，毫无意义，还活着干嘛？除了浪费口粮，半点用没有，何如赶紧去死？没人规定不能死，你死了什么也不影响。”

    不及防，催死的声音又冒出来。

    ——“别人有本事是别人的事，我没本事是我的事。我就是再糟糕、再像条死鱼，说到底碍着谁了？我也没要别人救济，也没要吃别人家大米。”

    ——“浪费口粮，就浪费呗，米粮种来干嘛的，不就是给吃的。天下那么多人，那么多牲畜，就多我一张吃饭的嘴？”

    ——“没意义，就没意义，没人规定不能死，那么也没人规定一定要活得有意义。再者什么是意义？活着本身就是意义。为了活着，我扛过多少伤痛？与病症争斗几乎耗尽心力，可我依然活着。阿婆说得对，这样的我很了不起，不比任何人差，他们未必能扛得住我扛过的痛苦。从过去到现在没放弃的我，本身就是意义。退一万步讲，我死不影响什么，那我活着也没影响什么不是吗？”

    “你倒是可以死皮赖脸活着了，但你的家人怎么办？那些指望你的人怎么办？你对得起他们吗？而且你曾经发宏愿，说要成为女剑仙，为天下女子争口气，叫所有人不再轻忽你们女子的声音。你看看你，跟你的责任与愿望相去十万八千里了，不害臊吗？”

    ——“如果我死了，我家人不是更没指望？别人对我再多指望，说到底也只是别人的事，我可以选择背负，也可以选择不背。毕竟我最先该考虑的是保全我自己，若我自己都保不住，怎么圆满他们的期待？”

    ——“我是想争口气，但失败了又怎么样？失败就失败了，又不是天塌了。我若是成功，也许可以替女子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可我若不成功，女子也不是就完蛋了。依然会有努力、依然会有奋进着去发声的女子。我若成功，是锦上添花，并非天下女子就都指望我了，我不是神，无法背负、决定他人命运。既无法背负，便不用负罪自责。”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①。我首要，是让自己活好。”

    “就算你想活好，也活不好。你看看这世道，到处都是不公，你就算再努力去活好，也没用，你的付出根本得不到相应回报。而别人呢？多的是出生就在你用尽一生奔跑也无法到达的彼方。你亲身经历过，难道就真的不生气吗？即便不说那些人，连张青团那样的小孩，都可以，你呢？你付出比别人多几番的努力，仍旧不可以，不生气吗？我要是你，绝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去报复，报复不公的世道与老天！”

    ——“生气当然会生气，但其实细想，有什么值得生气？方才就说了，别人好，是别人的事，别人有本事也是别人的事，而我好与不好，都是我自己的事。他们没碍着我什么，不是他们好了，我就不能好；也不是他们不好、不幸了，我自个儿就能好。不然哪里有‘烂泥扶不上墙’的说法？”

    ——“整日盯着别人，也不能改变自己分毫。我若真有本事，这天下所有人都不能成仙，我也能成仙；我要没本事，这天下所有人都能成仙，我也不能。我若没本事，就是再愤恨、发狂，哪怕去害了别人，他们的仙力、术法也无法变成我的。各人有各人的命运轨迹！”

    ——“再者，我的精力有限，成日里琢磨别人好与坏，还怎么过好自己的日子？”

    “可这世道崩坏了啊，充盈肮脏、龌龊与黑暗，到处都是恃强凌弱，公平少得可怜、正义总是迟到，而平等，你知道的，根本不存在。这样恶劣的世道，太不适合生存，所以到底为何还要留恋？有什么放不下的，还要勉强自己活着？再想想你修仙为什么？一不就是为声名显达？二不就是为护佑世间。别说你不在意，一者你已经失败，二者这烂泥一样的世间有什么值得护佑？”

    ——“这世道看起来是挺恶劣，但其实，有肮脏就有干净，有龌龊就有纯良，有黑暗就有光明。公平看起来总那么少，但许多人并没有放弃追寻；正义总是迟到，但依然有那么一群人不懈地寻求正义；绝对的平等是不存在，可相较而言的平等是存在的，它值得人们一代又一代为之努力。至于绝对的平等不存在，从侧面说，它促使了竞争的诞生，而竞争是人世向前、永不停息的动力。因为竞争、因为你追我赶，世间才诞生了一个又一个璀璨文明。你看，没有想象那么坏，没有那么令人绝望不是？”

    ——“况且，世道太坏了，天道崩溃，人间要完蛋的论调，你若留心便知，隔不了几十上百年，就得来一回。事实呢？永远在呼号要崩溃，永远没有崩溃。生命自会找到出路，这个道理，你不是早就明白吗？”

    ——“人间未必要我守护，所以说到底，护佑人间与声名显达一样，都是我自己的愿望。会愤怒、失望、会觉得不公，都是因为愿望没有达成，既然有愿望，那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活着才有改变的可能，真要死了才是一毫希望都没有了不是吗？这么浅显的道理。”

    脑中声音，不再是一面倒的自我攻击与催死，不同的声音出现，而她察觉到了。

    一旦她意识到另一个“自己”出现，就好像抓住救命浮木一般，死命抓住那辩驳、反击的念头。

    起初它们还很弱小，但逐渐，它们越来越有力量，而李拈花也开始有意培养那些奋起反抗的念头。她想起江师父说过：念头可以被抓住。她抓住了它们，尝试放大它们的声音。

    ——“你会觉得活着沉重，活得喘不过气，是因为你背负了太多，不论这压力是来自你自己的欲望、所求、七情，还是来自他人的期盼，来自与他人的比较。抽丝地想一想，这些当真无法卸下吗？你渴求的那些，成就、别人的认可，有多少是你生存下去、是你成仙所必须的？他人的期盼真的那么重要吗？别人怎么期望你是他们的事，不是你的事，别人加诸在你身上的愿望，你可以背，也可以不背，选择在你。与别人比较更无必要，多给别人一个眼神，都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与精力，把目光收回，回到自己身上。该被你关注的，是你自己，不是其他人，甚至不是这个世间。”

    她发现如此做，有显著的效果。

    ——“记住，你首要该保护好的，是你自己。让你自己活好，才能再谈其他。你要是都快活不下去了，就把压在身上所有的担子都抛开，天王老子来了也绝不理会。都活不下去了，还管别的，不是扯淡？”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活下去，把自己活好，才是首要。”

    尽管给自己造成了巨大的精神负担，脑子日日夜夜、从早到晚不停争吵，好似内中有两个自己在撕扯、互相殴打，夜夜睡不好，这让她长时间游走在崩溃、发疯边缘，但她不再一味消沉、自暴自弃。

    “什么都别管，先让自己活下去。”

    她日复一日，不断暗示自己，用这种法子，将“活下去”三个字刻印进自己脑海。

    不知不觉间，蒙在脑中的灰雾散去些许，花儿似乎鲜艳起来，天空也似乎恢复了蓝色。她知晓自己还没有彻底好起来，缠住自己的病尚未完全退去。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察觉伤痛不再那么尖锐，她的心开始钝化；察觉自己“想要活下去”的念头，越来越明晰。

    ***

    “你说人的命运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这一次没有要老太太陪同，她坐到游大仙的摊子前。

    “我猜你早晚得来。命运嘛，其实玄乎也不玄乎。”游大仙收敛吊儿郎当，“你如果观察足够多的人，就会发现，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起起伏伏、伏伏起起，不过起伏的时间不同而已。你要问，有没有那种一辈子都好运，或者一辈子都霉运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但那都是命格极为奇特之人，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大多数人都只是中间那部分，有好有坏，比如你，比如我，我们其实都是普通人。”

    “对于世间诸多情状，老祖宗早就都说过，也给出过指引，我现在随便说来，你定然都听闻过：什么‘潜龙勿用，静待天时’、‘顺势而为’、‘尽人事听天命’与‘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等话语诸多人都听过，能说得头头是道的不在少数，那我们为何还会被困？还会痛苦？便是所知与所行是否相合的问题。”游大仙叹，“‘知行合一②’看起来只有简单四字，要做到却很是困难。”

    “好比，有人明白过盛的物欲会加重自己的负担，让自己活得很累，但依然忍不住想要更多；有人明白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不用管别人，但依然会被他人目光、看法左右。再好比修行之人，多少知晓天命运转，时不至，神龙也需困于浅滩；时至，鲲鹏便可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但当真能坦然吗？等待的日子，有多少人能半点不焦灼？我们算卦的，遇到此等尤其多：告诉一个人，他好命，未来会有许多钱财进账，你猜他是会安心，还是会更焦灼？”

    李拈花答：“会更焦灼。”

    游大仙颔首：“没错，我遇到的几乎没有例外，都会更着急：好日子为何还没来？说好的财物呢？会来多少？诸如此类。知道静待天时，但是等不了。明白该在蛰伏时，把能做的做了，尽自己最大努力；风起时，把握住时机，全力出击。可实际上付诸行动时是怎样？蛰伏时，静不下心，消沉自弃，无法积蓄力量；风来时，瞻前顾后、拖泥带水，无法果断行动。导致什么结果？伏没有伏好，起也没能起来。更甚者，该蛰伏时瞎折腾，消耗了自己；该起来时又蔫了，没能爆发。”

    “命运是一视同仁的，会给每个人机会。区别只在于，能不能养精蓄锐，而后抓住。”游大仙望过来，目光探寻而锐利，“你是哪一种？”

    李拈花没有回答，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