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元节，阴风悲鸣，万鬼同泣。

    明明是白昼却乌云蔽日，乾坤昏荡荡，日月暗沉沉①。东海地界已经好几日不见日光，天地笼罩在白茫茫灰蒙蒙的雾霭中，山下平民无心祭祖思故，拖家带口往东海门四周集聚；东海门弟子四下里巡视严阵以待，各方紧绷，不敢有丝毫懈怠，就为今日，就为眼前。

    西方诡异绿雾与黑雾交织，漫天掩地而来，不等它们到跟前，东海门上空响起尖锐啸声，这是启阵的讯号。四方守候的弟子几乎同时动作，水珠形的青色光阵围绕东海门漾开，好似下了一场泛光的雨，一滴接一滴。最大那滴笼住东海门，其余将四面八方的市集、小镇、村落守得滴水不漏。

    虞泉被斩之后，真永门与问仙门便传出消息，各方马不停蹄备战。很快，噼里啪啦撞击在结界上的妖鸟，替东海门检验了这段时日来的成果。

    镇守四方地界的弟子们在协助住民转移后，都回到东海门，聚在一起仰望头顶在结界上炸开一片片烟火的妖鸟。个个掣剑在手，就等一声令下，冲出去与妖魔来一场殊死搏斗。

    第一日敌方只出动妖鸟消耗结界，晚间，攻势稍缓，君希情带领弟子出了结界，冲入敌阵，埋伏在两侧的弟子亦从斜刺里杀出，往敌阵中几进几出。在两侧羽翼掩杀下，首站告捷，斩杀上万名妖物。天明时分，君希情率众返回。

    翌日，妖鸟对结界的新一轮攻击开始。

    到第三日，结界微微颤动，宗灵脸色微变。此道结界乃是以神器为阵眼所结，不该这么快就出问题。很快她得知真相，本该守在神器台的弟子，浑身是血，急急奔来禀报：“倪英叛变，偷袭持阵弟子，神器台急需增援！”

    “我去！”君希情道，说罢带一队弟子赶往神器台。赫见他的好友倪英正在大开杀戒，当即斥问：“做什么你？是妖还是魔？几时潜伏本门？”

    倪英大笑，转眼化成一只展翅丈长的乌鸦，利爪刺向君希情，被君希情一剑斩落：“上阶弟子接替持阵弟子，其余人护法！”上阶弟子得令飞上神器台，向神器注入灵力，其余弟子守护在侧，君希情赶回碧海广场。

    然而倪英造成的波动，被敌方觑得。便见妖群中一名手持三叉戟的魔将出列，人头、鱼嘴、嘴边两条鲶须，耳朵的地方两片鱼鳍，人身，绿皮，覆满紫鳞，手臂大腿肌肉虬结，身后拖一条鱼尾，背上一排钢钉铜牙似的背鳍。

    鱼妖形态的魔将捉得结界不稳那一瞬，挥动手上三叉戟，劈向碧海广场上方护罩。

    宗灵死死盯住对方，口中字字铿锵：“众弟子听令，接下来回到各自属地，就算死，也要守住东海！”

    众弟子齐声应和，撼天动地的“是”，是背水一战，视死如归的决心，他们生将守护东海子民到最后一刻，死也将与他们死在一起，绝不后退一步，绝无一个逃兵。

    霎时万点萤光从东海门腾起，铺洒向山下，回到惶惶不安、等待着他们的平民当中。

    何辛与宗竹也在萤光之列，回到他们守护的地界，民众急急围上来。所有老弱妇孺都已避入早先建立的避难场所，青壮年则没有一名躲藏，个个手持雕刻符文的斩妖刀剑，身背长弓，腰挂鱼壶，壶内插裹着符箓的除魔箭矢。

    “怕不怕？”何辛问。

    众人摇头。

    不远处魔将的三叉戟卷起浑浊恶浪，恶浪化成几条巨大鲨鱼，结界在鲨鱼嘴下破碎。

    何辛与宗竹拔剑高呼：“随我们迎战！身后就是我们的亲人，为他们，为我们的家园，死战到底！”

    “死战到底，绝不后退！”

    “死战到底，绝不后退！”

    声声怒吼上达碧霄宫，下动阎罗殿。

    碧海广场，候在两尊先祖石像边的宗灵与君希情对望一眼，各自高喝一声，提气击碎石像，拔出内中两位先祖的佩剑。随即爆冲而起，迎击凌空而下的魔将。

    两把剑，一把发出冷冽青光，一把发出炽热红光，围绕魔将左挑右刺，在场上左驰右突。宗灵与君希情前所未有的默契，你攻上方我攻下盘，你左劈我右斩，你前进我不后退，与魔将一战就是三个昼夜，片时不歇。

    魔将亦是好手，一把三叉戟舞得虎虎生威、猎猎生风，双方僵持、三人厮杀了个旗鼓相当，但这只是在外人眼中。

    实际上，君希情与宗灵已感体力不支，同时暗暗心惊。东海门虽有神器为阵眼，但守不如攻，好比老虎没有利爪，那就是砧板上的肉。所以东海门最大的倚仗、镇门之宝是他们手中的两把剑。

    这两把剑来头不小，乃千年难寻的天材地宝打造，又在洞天福地吸尽灵气，在先祖身边历经打磨。若典籍记载没错，已经生出剑灵，双剑合璧别说眼前妖魔，就是再翻一番，也能斩尽。

    典籍中留存关于先祖在立派大战中的战绩，一剑开天地、一剑退万敌。但两剑在他二人手中的表现，远不及典籍所述。

    疑问过后，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猜想。

    典籍所载，双剑为同心剑，只有持剑之人真正的同心同德、心意相通，才能发挥同心剑最大的威力。先祖伉俪情深，双剑珠联璧合，得以开宗立派，创立东海门。反观他二人，所谓的琴瑟和鸣、鹣鲽情深、携手与共，不过都是人前的伪装。

    说来好笑，她对君希情不甘夹杂恨意、君希情对她虚情假意夹杂防备，谁也不是省油的灯，互相算计，却又不肯罢手，仿佛誓要纠缠到天荒地老。

    而今恨意渐淡，回想起来，已不知当初为何执着到疯魔，哪怕互相伤害，也要死死缠在一起。

    卿本佳人，无奈成魔。

    君本公子，早失本心。

    魔将抡动三叉戟向左猛力刺出，君希情竖剑以挡，人飞出去，撞在碧水殿东偏殿；向右横尾扫去，正中宗灵肚腹，人飞出十丈开外，撞在碧水殿西偏殿。

    鱼身魔再拔地而起，三叉戟在半空抡一个大圈，画一个大圆，向前送出，山峰似的浪头破空排云、移山倒海呼啸而来。

    惊天巨响，两人身后屹立几百年的巍峨大殿轰然倒塌，擎天柱倒、琉璃瓦碎、玉匾掉落、金字成灰。

    灰尘噗噗簌簌落了宗灵满脸，她的目光却被飞溅起散发着莹润光泽，好似玉屑的水珠攫住。东海是她的家，她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呵护着长起来，不知几时起，这个守护着她也本该为她所护的家，成了她拴住君希情、与他角力的器具。

    临到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如此疲累，累到回想不起与君希情的多年角力，到底有什么意义；累到才发现，原来自己以为的爱，早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累到醒悟自己其实早已厌烦，即便吃亏，也不想再继续。

    三叉戟如千斤重锤砸下，碧海广场的水玉被砸碎凌空翻飞，艳丽的鱼儿被炸上三丈高空，又啪嗒落地，垂死挣扎，祈求失去的怜悯。

    宗灵的目光从水珠移到挣扎的鱼，再移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东海门弟子仍在奋战，他们愤怒嘶喊，或是提剑挥洒，或是拈弓搭箭，鲜血飞扬，浸染他们破损的衣袍，然后被四面而来的刀剑砍翻、戟槊刺穿，倒落在地，如已经倒落在他们脚边的同伴那样，带着无尽的愤恨、担忧闭眼。

    再远一点的地方，烟柱腾上半空，火光将四下里点亮。喊杀声从八方传来，似乎不论藏在哪里，都无法躲开。

    落日方向，黑云层层叠叠，妖物还在不断加入战场。

    他们是想一鼓作气拿下东海门，为什么不呢？宗灵心想。门主冻在临仙山，长老们消失在神罚，留下自己这一辈小弟子被迫一夜之间长大，肩负起宗门大任。她原不需要成长得如此被动、迫切，她原有大把时间，可惜都耗在君希情身上，浪费在对她没有任何滋养、只是不断消耗自己的情爱上。

    一朝梦醒，不禁想笑，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她是宗门千金、门主传人，这里是她的宗门、她的家，正在死去的是本该受她庇佑的弟子与平民，而她无能为力。

    “死也要守住东海！”散开前，她对弟子们说。

    “死也要守住东海！”她告诉自己。

    宗灵传音君希情：“如果你有幸活下来，离开东海门，我厌倦了、烦了，不希望再看见你。”她撑着剑站起，抹去嘴角的血，“倘或你胆敢回来，东海的风也会撕碎你，明白吗？”

    提剑胸前，以剑指天，以血引路，宗灵大喝：“先祖在上，请听宗灵一愿。”伴随她的呼声，山岚骤起，围绕剑身，气流卷荡，地面震颤。“以我骨血，化万千刃，斩妖除魔，卫我东海。宗灵愿兵解此身，再入轮回，天地为证！”

    剑身光芒大作，沛然剑气如江河汤汤，将她整个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