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中，一群女孩子围在一起，中间一人眉飞色舞：“我跟你们说，我当时，害怕极了。那只手铁箍一般箍着我的脚，怎么样都踢不开，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就只剩一个念头，把那只手弄开！不知怎地……”

    屋外叽叽喳喳，屋内李拈花三人双腿盘于蒲团上，坐得端端正正。她们面前，一名女子身着紫灰白三色相间道袍，袍子虽洗得有些褪色，却十分干净、无半点污渍。青丝一丝不苟梳起挽于逍遥巾中，手持一柄拂尘，高筒白布袜，脚蹬同样泛白的云履。

    茶酒棚中，她们听闻一些风言风语，李拈花口中不说，心中却颇为忐忑。纵然一路上，她们抢下的名唤栩然的女孩子兴奋地告诉她们：若是拜师她们绝然来对了！小姑娘满怀崇敬地向她们讲述她的师父如何为人：为师严厉、为友仁善，可谓观里所有女孩子的良师益友。

    “不仅仅为师为友，亦是母亲般的存在。”说此话时，小姑娘眼中流露出对慈母的敬爱，“让你们见笑了，我们从未当面如此称呼过，只是私下如此想罢了。”

    但李拈花仍担忧，见到的会是话本里所形容“风韵犹存、妖娆艳丽”的女子。

    亲眼见到的当下，她的心定下来。

    不论用眼睛观察，还是用心感受，眼前女子，气稳心定，毫无浮夸之情。一个人举止可以作伪，性情可以伪装，周身流淌的气息却骗不了敏锐的人。心不定者，气浮；心不净者，气浊。有修为者，可以分辨，而李拈花天生敏锐。

    这是一名潜心修行的道姑，一名可靠的师父。

    “你们当真要入我道门？”道姑问。“观你们年岁尚小，有些事我需得先说清楚。入我道门者，必先斩赤龙。”

    李拈花回：“这个，我们明白。”

    道姑摇头：“你们未必，全然清楚。你们便如那田地里的禾苗，正是茁壮生长的时候，此时若斩赤龙，干预生长过程，恐对你们的身体造成影响。尽管日后若想重返红尘，停止修行便可，但造成的影响能否挽回，却无人敢保证。女子的修行之路，终归不比男子来得无忧无虑、无所顾忌。”

    “如此，我们倒是未想过。”何辛回。

    许是看出了她的犹豫，道姑道：“我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细细思量，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你们尚有许多选择。”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李拈花急切想要表明心迹。

    道姑微笑，笑容柔和，带着满满的安抚之意：“没关系，一个晚上而已。”

    夜深人静，月色如霜洒落窗前，床里侧，小狗发出轻微鼾声。李拈花翻了个身，听得身侧的人亦翻了个身。

    “你也睡不着吗？”她问。

    李如仙转过身来，眸子扑闪如暗夜里的萤火虫：“你明白师父的意思？”

    “就实说，云山雾里。”

    何辛的声音传来：“师父当真是为我们着想，可得想好了。咱们这小身板比起其他女子来说差远了，若现在就踏入修行之途，真如师父所言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将来倘后悔了，恋上红尘，再想过回寻常女子的生活，觅得如意郎君，嫁人生子恐难以顺利。”

    “可山上的仙娥，也有嫁人了的啊？”

    “你们本支多少年没有女孩子了？外六峰的女孩子十五岁之前在学塾学的是圣人之言，学的是剑术，而后便回归闺阁，日后即便得到允准，学的也不过低阶法术，而外头拜入的已经长成。纵观全山上下，仙娥们有几个真正踏入道途？有几个能进入藏书阁上六层？”

    “一个没有。”李如仙道出残酷事实。在临仙山上，女子被视作污垢之身，不被允许修行高深道法、不被允许踏入九转阴阳阁上六层。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但那些所谓可进入中三层、上三层的优秀弟子、关门弟子中，没有女弟子。

    “所以，她们并不具有参考性。倒是观里的女孩子，你们注意到没有？身形普遍……”何辛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措辞能叫她们更明白，“就人间来看，那等身姿婀娜、凹凸有致的才算得美人，她们显然算不得。拈花，你明白了吗？这一生还长，你就不想经历更多、体味更多，再选择吗？你当真不想知晓，爱是什么滋味吗？”

    我不想，三字本应脱口而出，李拈花却犹豫了。不知为何，君希情俊美无俦的面容与优雅的身姿闪现脑海，叫她的话堵在喉咙里。

    “你犹豫了。”李如仙指出，“我是已经想明白的，即便终身不嫁，不能体味人伦，亦要达成我此生所愿。但拈花，如果你没有这样的决心，还是不要勉强自己。”

    “谁说我没有！”李拈花呛声，“别装大人，你们也不过与我一般大。阿辛，你比我还小，少装出一副通透的模样。”

    “不是谁大谁小的事。”何辛悠然一叹，“师父说得没错，人的一生有许多选择、许多种可能。有些选择可以反悔，有些不能。为其中一条路，斩断其他所有可能，你们不觉得这代价太大了吗？”

    三人无言，黑暗中呼吸声此起彼伏。

    三处心思，三种挣扎。

    月照千江水，不照忧愁人。

    翌日三人洗漱后，来到堂中，复坐于道姑座前。

    “你们可都想明白了？”

    何辛率先回答：“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和顺美满地过完这一生。人的一生很短，光阴似箭很快就过去了，我不想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想寻一心上人，一起尝一尝美食、看一看南朝北国的迤逦风光。平庸一点没关系，我不贪心，不想折腾去够我够不着的蓝天。我只希望，我的一生能多一点快乐、轻松，少一点坎坷而已。”她莞尔一笑，“天生无抱负，叫您见笑了。但未辛有一请求，我是一定要留在花泥身边的，请您别赶我走，我可以替观中弟子洗衣做饭，那都是我擅长的。”

    道姑赞许：“知足者有福，即便寻常，只要明白自己所求为何，人生亦可不负。”她的目光移向李拈花与李如仙。

    李如仙开口了：“回禀师父，汝山对自己所求亦向来清楚。”

    道姑点头，她们的目光一同落到李拈花身上。

    李拈花深吸一口气，做下选择：“我不知将来自己会否羡慕红尘之乐，但花泥做下的选择，不后悔！”

    “好。世间诸事，但求一个不后悔。今日行过拜师礼，你二人便是我门中弟子。”道姑引她们给堂中挂着的三清祖师像上过香，带她们出了屋子，“入我门中，不必拜我，但却必要拜天。”

    何辛退至一边，李拈花与李如仙跪下，向天三叩首。

    道姑扬声：“你二人当记，从此逆天而行，必与天争命，定克艰难险阻，不畏天谴天劫，一探天道，一寻登仙！”①

    两人初听，怔愣住。都说道家乃顺势而为，道法自然。逆天而行，与天争命却是头一回听闻，难免诧异。

    师父提醒：“重复为师的话。”

    二人抬手向天，重复毕，李拈花难忍好奇问：“为何我们修道是逆天而行？”

    师父不答反问：“若是顺天而为，何须身受天劫？”二人似懂非懂。回到屋中，师徒盘膝而坐，师父道“既入我门中，有些规矩需得说清楚：我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日修行不可懈怠，这自不必说。除了修行，还需担起观中事务，我门不比他处，没有余力请仆婢，之后师姐们会给你们分派任务，不独叫未辛照应你们。”

    “没问题。”李拈花与李如仙拍胸脯，“不瞒师父，来之前我们也在其他道观待过，干活不在话下。”

    师父点头，没有追问她们为何离开原先的道观：“观中有几许薄田，农忙时节，需得下田。”

    这个有点为难，李拈花没干过农活，不过：“我可以学！我学很快。”她保证。

    “再有就是，平日看书、练字的功课也不可落下。书阁里的藏书虽不比城中道观，但也够你们看好些日子，隔段时间，为师会往内中添书，所以你们只管用功，余下交给为师。”师父眼中满是期许，“你们要勤学苦练、孜孜不倦，要好好长大，成为令人刮目相看的修士。为此，师父会时时鞭策，你们也要自我鞭策。”

    游子千里，慈母念；谆谆教诲，严师心。

    她眼中的期许，让李拈花心中暖如三春，原来被人看好、被人相信、被人期待是如此好的感觉。寥寥数语，便仿佛在她将行的道路前方，点起一盏灯。

    不至有多耀眼，却为她照亮了前进的方向，驱散这段时间的挫折在心头笼上的迷雾。

    这里简陋，没关系；师父的修为如何不清楚，也没关系；需要干农活，会很辛苦，依然没关系。她清楚，在这里她们可以安心修行就足够了。

    头一次，她想为自己的梦想全力一为。

    头一次，她迫切想回应一个人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