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伯齐幽幽睁开眼,腰酸腿痛,浑身好似被抽光气力,忍不住抱怨,霜止的力量太霸道,自己这无甚根基的小身板吃不消。怪不得她只给了自己三口气,更叮嘱不到危急时刻不可乱用,再来几次自己怕不是要散架。

    但幸好,遇见的只是小妖,自己也不知昏睡多久,那傻蛋该担心了。昏沉的脑袋尚未清明,一声啸叫穿透耳膜,其中的悲哀、愤怒、恐惧叫人心惊。

    它弹跳而起,危险的气息让它脑中警声大作,自己方才怎么忽略了萦绕鼻端,不,充斥整个天地的腥臭妖气,味冲得让它差点呕出来。

    发生什么,它来不及弄清楚状况,赫见,不远的前方,一道身影笼罩在奇异的光芒中,此光非黑非白,白中带黑、黑中带白,缠绕着那道纤细的身影,朦朦胧胧,叫人看不真切。

    但伯齐很快辨认出来,那是李拈花,光芒中,她半伏在地,昂起头颅,整个人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前方。即便看不到她的神情,它也能感受到弥散在四周的愤怒、杀意,与冻人肺腑的寒冷。

    修行之人在危急时刻有爆发潜力的情况,它不是没见过,可那有一条不可或缺的前提:即其人自身已累积雄厚的实力。然而李拈花非是那一类人,她那点三脚猫功夫它最清楚。

    况且,眼前人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太不寻常,绝非修行者的浩然正气,若仙音阁在此,恐怕先得将她收了。再者,她的手法……

    伯齐望向她的前方,微微蹙起眉头,她前方庞大的身影是一只妖鼍,以他的判断,是一只大妖,此刻却被一把剑锁住,几无还手之力。鼍妖身负钢鳞铁甲,在那柄飞驰的利剑面前却如同脆皮薄纸。

    那柄浑身泛着凄艳红光的剑,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在鼍妖身上进进出出,风驰电掣,雷霆震怒,带起啸唳之声,鬼怕神惊。

    被剑网缠绕的鼍妖发出悲鸣,在无数逐渐收紧的红光下,生生被切成千片万块,此情此景残忍又诡谲、触目惊心,叫目睹的人瞠目结舌、肝胆俱震。

    这还不是最叫伯齐震惊的,令他惊异的是,最后一剑,竟然直指妖丹,任鼍妖如何闪避遮掩,也没能阻挡那自半空而下,如九天银潢水倾泻、裹挟万钧之力的利刃刺穿它的腹部,精准击碎那颗肉眼无法看见的妖丹。

    修士有金丹,妖亦有妖丹,金丹与妖丹所藏位置因人而异,或是毫厘之差、或是千里之别。金丹与妖丹乃修士与妖的造化之所,于本体而言,无疑是最关键之物,甚至比身家性命都重要,所以无有不重视相护者。

    柳华阳真人曰:“仙道炼元精为丹。凡炼丹下手之仙机即炼肾中之元精,精满则炁自发生。复炼此发生之炁,收回补其真炁,补到炁足,生机不动是谓丹也。”①

    不论修士或妖自炼精至结丹,所过岂止九九八十一天,所历岂止九九八十一劫?玄珠既现,返还于身,便可成金汤之固,境界再不会退转。在那之前,一朝被破,却是数十载皆废。而妖慧根灵性皆不及人,性愚且身垢,结丹花费又岂止数十载?所以妖对自己的妖丹格外珍视,想尽一切办法或是内藏于不同寻常之处,或是以外力相护。

    此鼍妖便在妖丹暴露于危险之中时,迅速在腹部结成金刚之甲,只不过叫它的对手抢先一步。

    运剑之快已非李拈花的境界所能为,肉眼凡胎竟能窥视到妖丹藏匿之处——与桃木剑客战至对手气竭脉断而碎丹不同,李拈花是切切实实找出了妖丹,一剑击碎——岂非不可理喻?

    妖丹碎,鼍妖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化作飞灰,在夜风中洋洋洒洒,转眼连飞灰也不剩。山中复归平静,万籁俱寂。

    李拈花身上的光芒散去,人颓然倒地,发呆的伯齐方才回神,奔过去。

    一只手接住倒落的身躯,却是她的师父。

    “汪汪。”小狗叫两声。

    师父看向它,颇为欣慰:“你也知晓担心她?不枉她死也不肯抛下你。”

    ***

    “师父!”李拈花惊叫坐起。

    守在床边的何辛与李如仙喜极而泣,何辛扑过来抱住她呜呜哭道:“你可醒了,做什么要逞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师父?”她急问。满脑子是醒之前梦到的,师父被撕碎的画面,惊惧交加,叫她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

    何辛告诉她:“师父没事,师父斩杀了鼍妖,将你与小狗带回来,不然拈花,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又伏在她肩头哭起来,“都怪我不好,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才叫你陷入险境,我早该……”

    “咳。”李如仙干咳一声,“已经没事,你就别再自责,那样的大妖,你我皆无能为力。拈花能死里逃生,赖师父相救,也赖她自己有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都是好日子。”

    李拈花听得心花怒放:“这话我喜欢。”床里侧蜷着的小狗醒来,跳进她怀里,亲昵地舔舐她的脸颊,她抱住小狗高兴道,“你也没事,太好了。”

    何辛揪住小狗的耳朵:“都怪你,狗东西倒是说说怎么招惹那大妖了?”

    “不关它的事。”李拈花护住小狗。

    “那妖怪显然是冲它来的。”

    “妖怪没道理可讲。”

    “可妖怪不是说,兄弟死了如何?”

    她俩你一言我一语,竖着耳朵的伯齐暗想:难道鼍妖真是为被自己拍死的黄腹鼬而来?但人间久不现妖踪,巨鼍那样的大妖又是潜伏在何处未被仙音阁探知?

    ……

    之后仙音阁得到消息赶来车轱辘询问了逢妖当夜情形,师父与其他弟子应付了,李拈花卧床修养,日子倒也清闲。她盘算着好个七七八八就该下地,该做的功课不能落下。那夜在鼍妖巨爪之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力,她实不想再经历第二遍。被鼍妖一闹腾,众弟子虽是狼狈,幸而有伤无死;尽管树林被夷为平地,但所幸道观屋宇尚完好,都是不幸中的大幸,拾掇拾掇便可恢复过往日子。

    不想,这日师父遣人将她叫去。

    屏退传话弟子,师父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你天赋异禀,属实是块绝佳宝玉,师父却非那打磨之人。养好伤后,你便下山自去吧。”

    本以为遭逢此难,生死与共过,观中众人将会更团结,孰料,师父却要赶自己下山,李拈花顿时慌乱:“师父,弟子不知做错何事?是为那夜弟子不肯扔下小狗吗?师父若是不快,可以责骂弟子,不要赶弟子离开,弟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愿意收留她们的地方、一个愿意倾囊相授的师父。

    师父眼露怜惜,轻拍她的手背:“师父不是责怪你,你没有做错什么,修行之人岂能不识义理?师父只是不能再教你,以师父的修为只会让璞玉蒙尘、耽误了你而已。”她说得真心实意,李拈花听着却不是滋味,只道她定然是不喜欢自己,拿客套话来打发她罢了。

    师父好似看穿她的心思:“你以为师父是在诓你?”道姑咳嗽起来,按住胸口半晌,止住咳嗽,转身自墙上拿下佩剑,“你看此剑是何颜色?”

    “青色。”

    “但那夜,它却发出艳丽的红光。”在李拈花疑惑的目光中,道姑告诉她,“是你让它发出了红光,斩杀鼍妖的是你,不是为师。”李拈花瞠大眼睛。

    道姑一叹:“告诉他人妖怪乃为师所杀,是不想你暴露于人前。花泥,你身上藏着巨大潜力,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师父不敢说此秘密是好是坏,”李拈花从她的眉宇间看到了犹豫,“师父不想骗你,大难不死,日后等着你的是大福还是大祸,师父看不到。”

    她无法忘记,鼍妖被斩杀的那一幕:娇俏的少女身上黑白双光炽盛,而少女本该晶亮如星辰的眼也发生异变,一者变成全然的黑,一者变成全然的白,不分瞳仁与眼白。自己在她对面,是以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青剑在异化的少女驱使下,化作一颗夺命的火红流星,仿佛悬在天际的赤色妖星。

    眼前的孩子气息纯然、神色天真,不复那晚的姿态。道姑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师父不知你的过往,却知你的归处不该在此。师父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但是去寻找吧,花泥,寻找你身上藏着的秘密,寻找属于你的未来。”

    “师父?”李拈花泫然欲泣,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师父将青剑放在她手中:“此剑算是师父给你的临别赠礼,它守护师父多年,既为你所用,便好与你做个伴。就当,”言语中有掩不住的、李拈花难以理解的怅然,“师父仍守护你左右,陪你再走一程。”

    道姑眼神倏然一厉:“生死之际,你救了师父。临别,师父有一言、一愿相赠:一言,此去也许顺风顺水、扶摇直上,也许千难万阻、荆棘载途,望你不忘求道之心、不忘那夜护救为师之心。”

    李拈花万分不舍,涕泗横流,双手恭敬接过青剑。

    “一愿你,得证大道。花泥,相信你自己,为师也相信你。为师会在这里,等着那一天。”师父字句有力,“等着,世间再现女剑仙的那一天!”

    女剑仙!铿然三字,李拈花胸臆激荡。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原来有人同她一般相信着:

    会有一日,女子登仙。

    一剑号令天下兵,一令臣服天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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