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抱着小狗,李拈花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来到道观日子不长,但在这里的每一日李拈花知道,都将成为自己珍藏在心底的宝物,哪怕往来小镇时被围观、指点,哪怕在山下人眼中道观的名声并不好,可她在这里体味到了难得的安稳。

    不相干之人的碎嘴、冷眼所带来的难堪、恼恨终会退去,而师父爱怜又严厉的教诲,师姐妹们晨昏不懈共同的努力,连农忙时的辛苦也会变成饴糖,在她的记忆里散发甘甜的味道。

    道观廊檐下目送她们离去的人,定格成一副画被李拈花收藏。

    来日若能衣锦还,再拜门下谢师恩。

    最后一次回望,收回目光,李拈花道:“走吧。”跨出去的脚步变得坚定。

    相聚总会离别,脚步终须向前。

    下山途中,她们绕去鼍妖来袭那晚大战过的林子。正值盛夏溽暑,万物生发已极,山中合该千重劲柏滴翠、万节修篁迎风,那块山地却是树木尽折、岩石尽裂,满目疮痍。

    回想那夜情景,何辛心有余悸:“太可怕了,我还是头一回看见真正的妖,那么大。”她伸手比划,“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血盆大口,那张嘴一下子能吞掉十个我。咱们在那大妖面前,跟蝼蚁没两样。”

    “你说得没错。”自那夜后,李如仙好似变了个人,与何辛的害怕不同,她一副很是泄气的模样。“我与栩然算是弟子中进展比较快的,可面对那样的大妖,我们却只能抱头鼠窜,别说救别人,自保都难。话本中那些威风凛凛斩妖除魔、行侠仗义的故事,如今看起来更像笑话,哄小孩罢了。何辛往日不靠谱,两字用得却十分正确,蝼蚁,在那样的妖面前,我们就是蝼蚁。仅我们不顶用就算了,便是师父也……”所以她心里,根本不相信是师父斩杀了鼍妖。

    三人一时沉默,正是李如仙未出口的原因,致使道观弟子走的走、散的散,短短时日道观变得清冷寥落,只剩师父与三两名无处可去的弟子守在观中,就在她们离开前不久才有一拨人离去。

    对于每一拨离开的人,师父都是平静相送,既没有挽留,也没有责问,反而递上道观能给出的盘缠并几句关切的叮咛。

    她们去辞别的时候,听到正目送孩子们离开的师父,与留下弟子的对话。

    弟子:“是您收养了她们,千辛万苦将她们拉扯大,现在她们却嫌弃您,将您抛下,如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太叫人寒心。”

    师父宽慰:“我收养她们不是为了缚住她们。鸟儿长大,总是要离巢的,只是我不能再为她们遮风挡雨。不过,经历风雨,才能长出强劲的翅膀,只要都好好的,在哪里又何妨?”

    “可您不知道她们背后怎样说您。”

    “师父怎么教你?言语随风,风过不留心。”

    只这一句,李拈花便知晓,师父作为她们的师父,无可指摘。

    师父能“风过不留心”,自己却不能。好比此刻,前方的大坑旁传来令人火大的言论,忍不了便不忍,李拈花上前,刚好教一教她们什么叫风也能打嘴巴子!

    坑旁站着三位曾经的师姐,一人望着丈深大坑拍拍胸脯:“太可怕了,咱们差点都被压死在这坑里。还以为师父是高人,哪知被妖怪打得那么惨。半桶水的师父,哪里能教出高徒?”

    另一人:“不来这么一下,我也不能认清自己根本不是修行那块料,还是趁早离开。我听闻有一种说辞:仙凡隔着一道门,跨过这道门,要面对的便是另一个世界,从此生死无常、半点不由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妖族没离开之前,许多修士都死在妖族手中。”那人脸色惶惶,“不对,应该说,百年前修士没几个能够善终。像我这种资质寻常的,还是不要碰那道线,做回个普通人算了。”

    第三人睨她一眼:“前头,我让你们跟我走,还不愿意。现在想明白了?你们瞧不起那些下山的师姐,殊不知她们才是聪明人。此回,你们跟着我,我保管你们前程似锦。你想做普通人,下山就对了,我给你寻个有钱的豪绅,你只管当穿红戴绿、锦衣玉食的夫人享清福,那么辛苦作甚?”

    想做回寻常人的师姐感激道:“全托在你身上。男方矮点、胖点、不如何好看都没关系,有钱就行。当不当正妻也可商量,便是当个小妾,只要他养着我、给我钱花就成。我想通了,女人嘛,合该如此,找个人攀着,活得滋润便是好的,脸面什么的不重要。众人皆这般,我何必不好意思?自讨苦吃?”

    “这话就对了,不说山下寻常女子如此,便是女修,你们以为她们就傻吗?”那师姐转向先头的女孩子,“悄悄跟你们说,山下的女修可不兴你们那套埋头苦练、不知寒暑。”

    “那她们如何修行?”

    “山下时兴的是找几个可靠的男修,传功知道吧?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别人苦修几年才能修得的本事。”

    “传功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法有了、术有了,别人羡慕嫉妒、仰慕的目光也有了。不知道吧?所有人都向往的天道宫天字弟子前十名中有三位女修,都是这么干的!哪个不将她们奉为高高在上、位比奉天庙圣女的神女?谁会在意她们的本事哪里来的?你们当谁都跟你们这些老实的蠢蛋一样?今日姐姐便教你们,越往上的贵人,越不兴什么靠自己明白吗?女子天生有优势,就该做藤蔓攀着大树往上爬。”

    见她犹豫,师姐嗤声:“等你们习惯,就不会再要什么脸面。脸面能当饭吃?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咱们师父瞧着正经,你们以为山下那些流言是空穴来风?老道姑走捷径,却叫你们要规规矩矩、做好人?黑心呢她!”

    李拈花待要上前,一人先她一步冲过去,照那师姐脸上就是一巴掌,甩得震天响:“你个不要脸的,自己不知羞耻想攀附男人就罢了,何苦编排将你养大的师父?”竟是栩然。

    那师姐先是一愣,瞧见她肩上的包袱哼笑:“哟,这么敬爱跟营里的男人不清不楚的师父,你倒是别离开啊?既然你也嫌弃她,怎有脸来责怪我?”

    栩然急红了眼:“哪个说我嫌弃师父?”

    “你不是嫌弃,为何离开?”

    “我,我!”栩然一跺脚,“总归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师父平日待你们如何,你们全忘记了?还有没有良心?是谁将没人要、被丢在路边差点冻死的你们捡回来?是谁不知寒暑昼夜照顾你们?是谁教你们读书识字拉扯你们长大?你们以为道观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师父为了让你们不活得比别人差,吃了多少苦你们哪里知晓?”栩然哭起来,“你们可以不知廉耻,但你们怎能忘恩负义?师父一件袍子穿几年洗白了也仍旧在穿,鞋子磨破了都舍不得换,就为了省几个钱往藏书室里多添几卷书,不短了你们的见识。到头来,就养出了你们宁愿做蠹虫也不愿靠自己的见识?”

    她哭天抢地:“师父,您何苦?几只蠹虫早死晚死有何区别!早知如此,您让她们应了她们那该死的命,也落个清静不好吗?”

    “你说谁该死?”

    “谁狼心狗肺,谁要钱不要脸谁就该死!”

    那师姐冷哼:“说得好听,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下山是为了什么?说我们要钱不要脸,你不也是?为了得笔聘金,把自己卖了吧?还卖给了隔壁村同样种地的穷木头,哪儿来脸说咱们?咱们走,别理会她,她是攀不上高枝,只能跟穷鬼喝西北风,对咱们犯了红眼病。”

    三人啐她一口“假正经”,手挽手走开。

    栩然坐在大坑边嚎啕大哭,像是无尽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李拈花走过去蹲下,攀着她的膝盖:“师姐怎么也离开?我以为……”栩然修行有突破,在观中日久,对师父又甚是敬爱,她以为,谁离开,栩然都不会离开。

    她这一问,栩然哭得更大声。

    旁边随行的小姑娘道:“师姐哪里愿意离开?鼍妖事件后,你躺床上休养不知晓,师姐的父母又来闹了一回,师姐的堂弟们要娶亲,缺钱,管她家借钱,师姐的母亲又叫自个儿男人打了,说女不教、母之过。此番打得狠了,拖着一条腿上来的,男人连治伤的钱也不给她。师姐再铁石心肠,如何继续视而不见?可惜了师姐一身本事,却逃不过家人的作践。”

    “别说了!”栩然喝止,带着无尽的愤恨。

    小姑娘脸上满是鄙夷:“可笑方才那几个蠢货,以为自甘下贱去讨好男人,就能过活,就能安稳一辈子。殊不知男人将她们当破烂抛弃,不过朝夕之间。”

    “行了。”栩然停了哭声,抹一把泪,恨恨道,“说千道万,他人也不能替我分摊半分苦。至于旁人将来过得是好是坏,不干咱们的事。”

    “你们以后如何打算?”

    栩然咬牙:“我造的业,惹上这几个冤孽,他们见不得我好,想将我卖个高价,我偏不如他们的意,人是我自己挑的。修行我会继续,不辜负师父的心血,日子我也会过起来,早晚接出我娘,将他们彻底踹掉!”

    “我相信师姐可以!”李拈花道。栩然的性子:老天就是将她踩进泥土里,也别想叫她认命!她很是佩服。

    栩然拉住她的手:“咱们就此别过,花泥,师父对你抱有很大期望,师姐也相信你一定能取得非凡成就。千万记得,不论遇到怎样的困难,都不要放弃,也不要想着走捷径,作践的只会是你自己。师姐不懂大道理,却也知晓,一点一点垒起来的高台才不会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路才是不会被风雨冲垮的成功之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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