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

    日落之后,天空一片黑暗。草原上星星点点亮着篝火,野草和雪山的味道穿越黄金宫账,随风远逝。柯布的牙帐内,同样放着桌案软垫,宽阔的床榻,桌案边燃起一堆篝火,倒映着暗红色的光芒。

    矮桌上放着大盘的烤羊肉和羊骨,还有两个木制酒桶,吃剩的碎骨和酒水洒满桌面。柯布待人到也随意,接连饮着普兰酒,随后推开酒杯踉跄地站起身,从帐边捡来一把四弦圆形琵琶。柯布将琴拿起来,撩拨音弦,乐声悠扬,和着篝火的暖意,让星月更替也平添了几分酒意,漫漫长夜,时光重叠延伸,永无止境。

    “毕加的牙帐内还有这么个好东西,王庭的侍女以前教过我怎么弹唱,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还能记得几首。”

    “柯布,唱一首吧,别太忧伤的歌。”

    柯布坐到矮凳上,思索片刻,轻动琴弦,张口唱起来。

    犹如迷宫一般的长安角落

    隐藏着多少秘密

    少女浅妆红唇

    对镜唱起甜蜜的歌谣

    武者刀剑锋利

    斩不断心中的晦暗孤独

    若是你身在酒肆

    记得让侍者再拿一碗山泉酒

    满饮三杯方解愁

    人生何处是归途……

    “我让你唱快乐的歌,你又唱成这副样子。”温乔猛然推了一下柯布,说道,“下回用突厥话来唱,别让我听懂歌词。”

    柯布抱着琵琶垂下脑袋,良久,才开口道:“我认识一个突厥少女,八岁的时候,她穿着银色衣裙坐在花田里摘花,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看着我的表情,笑语甜蜜。他是突厥王庭祭祀官的女儿。若是父亲还在人世,我便可以和她定下婚约。如今父母不再,她又和别人成了亲事,你让我怎么能忘得了她!”

    “柯布,你喝多了。”

    “该死的拓西。”柯布抬起面容,脸颊上落满泪痕,用绝望而清澈的眼神,凝望远处,“说好一起去长安,连个书信也不传回来。我要自己动手去杀了科罗。”

    柯布踉跄地站起身,被温乔拉了回来,整个人陡然倒在地上,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温乔望着柯布摇了摇头,走到床榻边,拿起一条厚实的毛毯,盖到柯布身上,提起水壶,浇灭了篝火,转身走出牙帐。

    帐外影影绰绰还有些烛火,勉强能看到脚下的路。温乔深吸一口气,沉下思绪,缓步走到栅门旁。铁勒人用木条连着绳索围成一个羊圈,木板下躺着两条身形像狼一样强壮的长毛牧羊犬。浑身棕毛的猛兽看到温乔,早已习惯了他身上的气味,懒懒地站起身,靠到腿边嗅了两下,见没有吃食,便摇着尾巴,换了一个地方,哼哼两声,闭上眼睛继续打着瞌睡。

    “韩阳。”

    “温将军!”一个人影从羊群里蹿了出来,身上穿着层层破旧的羊毛外衣,牢牢抓着温乔的手臂,抱怨道,“他们让我看着羊,这么大的草原,黑城墙外到处可都是狼群啊!刚才我还看到一对像碗口那么大的黄眼睛盯着这里,一晃眼就不见了。你说要是被狼叼去几只,他们会不会杀了我。”

    “早上那个穿着狐衣的汤壶子还说要划开我的肚肠,我和他可没仇没怨,怎么就成了大唐的奸细。”

    温乔刚想说话,韩阳抢话道,“张岐说长安危险,让我到边关来给你传消息。若是有去无回该怎么办,家里还有年幼的妹子和小儿,要是回不去他们也没命了。我一路从长安逃到高陵,躲过益州将士的布防,又越过萧关来传递消息。温将军,你可不能扔下我,我不管你投靠哪一边,长安也好,铁勒也罢,你要是站在铁勒这边,我就和你一起当个草原人。日后若是情况好转,再去长安接我的家人。”

    “韩阳,你听我说。”温乔厉声打断了话语,不耐烦道,“他们不会要你的性命,心里先别慌,有我和阿吉在这里,毕加暂时不会对大唐的人下手。我的家人怎么样了?李景宣到底什么情况?他为什么让你来见我。”

    “你的家人被皇上下诏流放岭南,好在衙役用的是长安人,张岐认识,这一路上至少性命无忧。殿下被皇上关在越王府,说是同意了拓西的要求,让公主,李季彦和孙传尧到草原来找你。让你别担心长安的情况,不要轻易想着来救他。”

    韩阳拍了拍脑袋,加了一句,“还说李屹可以信任,让你和他一起行动。”

    够了!我才不会去找李屹,吐蕃蛮子,常年守在益州,身边又跟着赵廷军,他才是半个吐蕃奸细。温乔来回踱着步子,暗自想着,他到是走得轻松,丢下个烂摊子给我,真要让我一辈子待在铁勒草原吗?忍下毕加,忍下柯布,还要忍下李屹,最后还要背上投敌叛国的罪名,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韩阳看着温乔没说话,也不好开口,良久,才问道:“温将军,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李屹,他调动益州将士,我才能带着带着突厥将士进入萧关。”温乔沉下一口,答道,“若是那小子靠不住,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

    石河镇是萧关附近唯一的镇甸,常住居民两百多人,往日铁勒和大唐的商人交换丝绸,马匹和裘衣,都在沿街的商铺里进行买卖,这些东西价格低廉,质料上乘,就连长安的商人也愿意赶着马车叫上帮手到这里来进货。这些天石河镇的气氛显得冷清了一些,西域边境打仗,张彦博下了命令加强边境守卫,手上没有兵营发的通行证,不得随意出入小镇。

    石河酒楼后院内,将士拿着铁铲挖开浮土,土坑内躺着一具满身血污的尸体,身子穿着粗布衣服和甲胄,脖子上有一道紫青勒痕,指甲内沾满鲜血,暴睁的双眼将目光凝结在天际,面目狰狞,似是经过一场激烈的挣扎。

    张彦博穿着一身银色甲胄,身形健壮,面容方正,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身边站着一个面容削瘦的青年,青年身形精壮,穿着灰色衣衫,目光勇敢敏锐,腰际插着一把长刀。

    张彦博道:“陆宏,你认识他吗?”

    青年答道:“是塘报骑兵刘三,为人伶俐,就是嗜好饮酒和女色,上次偷跑出兵营,罚他关了十天牢房,降级一等,这次又出去了。”

    张彦博回身望了望酒楼,三层楼的制式,灰色泥墙倾斜开裂,黄梨木的窗棂向外半掩着,隐隐飘散一股酒味和潮湿的暖气,若是换在长安这等酒楼只有落魄的穷书生会去,现在开在北方边境,到是另有一番诱人的景致。

    兵营里谈论酒楼的人多,有胆子来的人少,边境生活确实单调艰苦,但是纪律就是纪律,张彦博一直这么认为,纪律比一位会领兵打仗的将军更重要,谁越规犯界,就要受到军规的处罚。

    “酒楼里都是一些什么人?”

    “本地镇民,还有八个铁勒人,五名卖唱的女子。五人中有一名唤作玉兰的女子和刘三是旧相识,听掌柜说每次刘三到酒楼,都找玉兰,听听曲子。”陆宏看着将士将刘三的尸体从土坑中搬运出来,接着道,“八名铁勒人都是毕加手下的武将,现在关在酒楼内,掌柜说昨晚这些人喝得昏天黑地和刘三起过争执。”

    “铁勒武将。”张彦博冷冷出了一口气,说道,“这些人在石河镇关久了,毕加又要来找我们麻烦了,明面上到处传言铁勒讲义气,也不管管好自己的部下,石河镇是他们想来就能来的吗?他以为是铁勒的草原?”

    “五天前死了一个车乘骑兵,三天前炊事兵外出采买,死在米商店铺,今日又发现塘报骑兵的的尸首。石河镇一连死了三个人,还都是兵营将士,这案子再破不了,肯定是要上报州府了。”陆宏看着远处萧关的城楼,不安道,“高陵的将领几番易主,先是楚王,太子殿下,现在又是李绪,将士军心不稳,后方补给都成问题,萧关不好守。”

    “萧关不好守,毕加我们又不敢惹。每年皇上调来的将士,不是盗贼,流民,就是刀都不知道怎么拿得毛头小子。凉州传来的消息,温乔这死小子又逃到突厥,当了叛臣。我真替老将军不值,家里出了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脸面都给他丢尽了。”张彦博转身走了几步来到墙边,歪起嘴角,埋怨道,“有时候我真想一走了之,去山里种种地,摘摘果子,妻儿相伴。萧关这鬼地方,说句大实话,傻子才肯来。”

    陆宏来到张彦博身边,低语道:“探子从草原传回消息,温乔在铁勒,消息准不准还不好说,所以不敢外传。”

    “多半是假消息,阿米索拉大雪山怎么翻越?难道这死小子投敌叛国之后,身上就多了对翅膀能飞过雪山不成?肯定是在突厥王庭享乐,他身上有些本事,可汗不会轻易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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