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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行刺

    路向西,斗折而北,渐行而渐趋高崇辽远。

    其实说高崇似乎也不对,因为陇西山川不似别处那样山与谷、峰与原高低分明、俯仰特著。那地处西北一方的热土,其间亦有高塬与谷地参差,亦有险山与平川错落,然却不似陇山以东那样的迥然分明。

    陇西高原仿佛整个的一方巨大板块被拔地而起,接连天上,苍苍莽莽、无边无垠。身处其间,你渐渐地有了一种奇异的错觉,总觉这并非人间之境,更非繁华红尘。天高云淡、清风黄土、高天厚地,其间景物简练清白,并没有一丝驳杂繁复,呈现出天地初开时自然单纯的本来面目。

    然而不断漫溯而上,你又会察觉,在这黄沙与戈壁同在,生灵与旷野具备的远方,天地山川的形与色却又不仅仅只一个“明晰”了得。虽然其间景物之形之色,疏离清减如淡远的画,但又有着迥异分明的界限与鲜明强烈的色彩,晴空如碧瓦如绿玉如滴翠琉璃,白云如风絮如细浪如薄綃柔缟,并有皑皑的雪,点缀在川原上,苍凉而妩媚。你不禁诧异,是怎样的造物主将判然分明的世间诸相镶嵌的如此浑融一体,又是怎样将天淡云闲的境域勾勒出极度的、非人间的热烈与慷慨。

    是“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时的造化之功,还是“洪水滔天,怀山襄陵”时的天然偶成,造就了这天外之天、地外之地、境外之境。

    日月悠悠,万古更迭,黄河远上,白云之乡——这遗世独立、远离尘嚣的天人交接、时空交错;这藐视云汉、迢迢无穷的皇天后土、旷世辽阔,以天为幕、以地为载。只需一眼,便折断世人腰,倾尽世人心,令人热泪盈眶,令人心肝摧折!

    郭霁抬头远望,千里万里之间,并无山树招摇,亦罕有人迹。偶或出现在旷野之上的人影,穿过曲折的盘盘山路,更显出天地的洪荒无情与人形的渺小孤弱。

    宋制使瞧见稀稀拉拉的队伍步履涣散,便催促众人,道:“如今已入金城郡,再往前走便可到榆中。我们快些,赶到日落之前入城,以免宿在荒野。”

    众人不知榆中为何处,低声议论,但如此偏远之处便是一般的男子亦无所知,别说她们这些不通文墨的女子,于是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这一路行来,活着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便生出同病相怜的情意来。众女子与郭霁也熟络了许多,早知她是大家之女。如今犯难,便都一齐向她看来。

    郭霁平素读经史为多,而实文较少,原不通舆图。只是其弟郭令颐熟悉山川舆图,曾与她提到过此处。

    她想了想,便向众人道:“榆中乃金城郡一大重镇,虽不如郡治所允吾繁华,然两山衔河、土地狭长,乃兵家必争之地。为防备东西羌胡,因此有重兵把守。于是便聚集成一大市镇,到此处歇脚,再无蛇虫虎狼之患。我们也可略作补给。”

    众女子听得似懂非懂,什么榆中地势的险要、治所允吾的繁华,皆不明白。但总算明白此处是有人的市镇,非但可以摆脱千里无人烟的寂寞和恐惧,休憩处也安全许多,于是都欢喜起来。

    唯有宋制使是有些识见的,听她这样说,不觉侧目而望。

    身旁的役卒听了,不由撇了撇嘴道:“看不出来这郭氏年纪小,懂得还很多。”

    宋制使回首向那役卒道:“你以为世家之女徒有其名吗?”

    那役卒却不以为然,道:“世家女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落在你我手中?叫她生便生,叫她死她也不能活着!不过这世家大族的女子虽然也是衣衫褴褛、面色蜡黄的,容貌确实比人强。若不是宋制使你拦着,我早下手了。”

    那役卒一面说一面笑得猥琐,便同另一个役卒指指点点地起哄。

    宋制使不由停下来,盯着那人,肃然道:“我应该跟你说过,不要动郭氏!”

    那役卒见他变了脸色,到底是上司,虽然这上司是临时的,却也不敢再随意胡言乱语,便悻悻道:“知道知道,既然是宋制使的囊中物,我们自然不敢觊觎。我只是奇怪,你既然有意,干嘛不早下手。”

    另一个役卒要有心计得多,便笑着扯了扯先前那役卒的是耳朵,低声笑道:“你要这耳朵有什么用?听个话也不会听,不如割了算了。咱们宋制使未必是看上那小娘子了,定然是……”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只是笑嘻嘻的。同行的役卒便也心知肚明,毕竟他们常年做这样的差事,也都曾拿过刑徒的贿赂。

    宋制使自然也知道他们什么意思,却也不置可否,只继续向前。

    那边女刑徒们虽听不见他们的言语,却瞧见他们对着郭霁指手画脚。她们虽然大多贫寒,却也出身良家,在作刑徒之前也曾恪守礼仪,只是一路行来,多少生死磋磨夺了心志,其间也有些为了多吃几口饭,多得几口浆水,少些鞭棰踢打之苦,或为了托他们市买个御寒的草席,而与那些役卒有了首尾,自然看得出役卒们举止神色间的轻佻不敬。

    想起自己的经历,有些人便为之愤愤,只是敢怒不敢言。却也有另一些人,只因自己身受折磨而见郭霁得保清白却得了照顾而满心嫉妒,便有些闲言碎语的。

    “到底是豪门女啊,就是与我们不同。其实,她又有什么好的?只得让官署公差另眼相看?”

    “不过是皮子嫩些,年龄小一些。”

    “哪里嫩了?我看一样的面黄肌瘦,像把枯草。”

    “罢哟罢哟,你们没看宋制使多偏着她?”

    “不过是因为是大家女,比我们多读几本书,显摆的,你看。”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郭霁听了,好容易平复的心情,再次翻搅起来,顿时灰心,再不言语。

    田采见了,很是为她不平,道:“别听她们瞎说,就她们那样的,为了几口饭就不顾廉耻的,也配说话!怎么不一场风雪来了冻死她们?”

    谁知后面几个女子却听到了,纷纷斥骂起来,她们也知道郭霁有人偏袒,正一腔嫉妒无处宣泄,此时便对着田采来了。

    “你说冻死谁呢?仗着你有几分狐媚,多得了几口汤粥,几卷草席子就看不起我们!也不看看你自己,你要是个干净的,你那皮革袋子里哪来的米汤?”

    田采是个泼辣不让人的,听她这样说,更来了劲儿,故意地掏出皮革袋子,打开塞子,嗅了嗅,然后饮了一口,得意洋洋道:“你看不惯啊!你看不惯那你也弄一袋子来。你若有本事,我决不像你一样眼红醋酸的,我只佩服你。”

    “你们听听,她倒是敢承认,真没羞耻之心。”另一个女子赶紧跟上一句。

    “你有羞耻之心,你别跟人钻草丛啊?”田采年纪不大,却以一人怒怼数人,气势不输,道:“你要不是跟人钻草丛,你能活到今天?你以为你是谁?相貌不怎样,骚气冲人!”

    众女子原仗着自己人多,却自知她们都说不过田采,于是便撸起袖子,纷纷冲上来要打田采。可是中间相隔多人,而又有锒铛彼此拴在一处,她们这样一闹,便拉扯到了许多人,其中更有倒在地上的。这些被牵连的人又怎么肯善罢甘休,于是从地上翻滚起来,也纷纷上前迎战,这一下,牵连的便更多。倒地的、翻滚的、打骂的、躲避的,纷纷扰扰。于是一时间斥骂声、撕扯声、哀嚎声……乱成一窝蜂。

    反倒是郭霁与田采这边的一队人暂时并未被波及到,便都清净看热闹。唯有田采不肯落了后,便要借机越过众人上前教训适才相骂最激烈的两人。

    田采本是觉得此时趁乱,最易占上风,却不妨被郭霁一把抓住。

    “你急什么?形式纷乱,何不袖手旁观?”

    田采听了,不觉一愣。她出身中等商户人家,自幼耳濡目染,本也有几分审时度势的本事。从来就知如何浑水摸鱼、趁乱而生,亦知趁热打铁、勇往直前。却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处事法则——趁势抽身、作壁上观。

    她是个聪明的,听郭霁这样说,立时明白过来,收了脚冷眼旁观。

    果然那些闹事的女子皆被役卒用鞭打开,单独拴在一处,罚当夜不得进食。那些女子早已打得衣衫凌乱、满身脏污,又兼头发散乱、有如蓬草,还有几个脸上被抓出了几道血印子。别的尚可,惊闻不得进飧食,便即拉着役卒哀求,那役卒哪里肯搭,搡开她们的拉扯,径直走开。她们见此,忍不住哀哭起来。

    田采原算是始作俑者,如今却得置身事外,不由得庆幸,兴兴头头向郭霁道:“多亏了你,不然今夜挨饿的就是我了。这一饿不打紧,只是天寒地冻的,肚子里没了东西,不知挨不挨得过今夜。”

    郭霁一直不喜她张扬,只是感激她几次维护,于是便道:“多谢你几番维护之情。”

    “那值得什么?你不知道,我从丹阳郡被拘系到这里,能活到今日,见过的人和事也不算少了。如今这里面,只倾敬你一人而已,心甘情愿回护你,你不必感激我。”

    郭霁见田采说得真挚,反倒不知说什么好。

    说话间日已夕仄,堪堪已到了榆中县。她们一行人今为楚囚,自然不好过闹市,只选偏僻处行路。然远远见城中人烟阜盛,嚣嚣攘攘,其市井繁华遥可逆料。虽然正值隆冬,草木凋零,然环绕城池市坊的榆柳高壮伟岸,想必若逢春夏草木茂盛时,其蓊郁荫盛定不下于关中盛地。滔滔黄河穿城而过,一水中分,整个城邑坐落在沿河两岸,两岸夹山,最狭处不过仅容一排民居,许多人家,出门便是河岸,有经营的商贩往来其间,更有游耍的孩童哄哄然跟着,等商贩停下来怂恿他们归家向父母要钱来买,那孩童便一哄而散。

    如此人间烟火自与适才漫无人烟的荒野判然迥异。不过一二时辰,却如换了天地。

    宋制使陪同督监去驿站结交文牒,当下便将督监并几个役卒安排住进了驿站。这些役卒一路行来,也多半是风餐露宿,难得有驿站可居,顿时喜上眉梢,忙忙地赶着两辆拉行李的马车入得院来,便迫不及待地到驿内修整,自有驿站供给饮食。其中饮食虽算不得丰盛,却有酒肉,他们一面饮酒一面靠着温暖的火盆,只觉浑身通泰,舒适如登仙。沉浸其中,数月的艰辛跋涉顿时消弭无形。

    宋制使是个能干的,他自派了四个役卒于馆驿外安顿一众女刑徒,便去与驿站管事的啬夫商议粮草补给。那四人虽万般不愿意,却也无法,只得骂骂咧咧连踢带打地安排众女刑徒进食。

    驿中管事的照例派人送来酒肉,那四名役卒见规格与里面的役卒一般无二,便大吃大嚼起来。这边女刑徒照旧还是稀得不见米粒的汤粥,虽然实在难以果腹,可是比起那几个被罚不得进食的女刑徒来说,总可得些许安慰了。

    田采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便拿着汤粥,笑嘻嘻向那几个不得食的女子挑衅。那几名女子恨得直咬牙,却也不敢回嘴,只在心里暗暗发狠。

    郭霁见此,知道田采行事嚣张,梁子已然结下,只得低声提醒道:“她们得罪了你,已然受罚,你又何须为自己树敌?”

    田采却不以为意,道:“郭娘子,你生而高贵,只见过温良贵女,何曾知道这些低贱妇人的泼皮惫懒,你若让她一步,她便蹬鼻子上脸。只有将她们踩在脚下,她们才知道畏惧。”

    郭霁无法,默不作声。

    谁知役卒中有两个酒量有限,却极嘴馋,灌了几杯黄汤便胡言乱语起来。不知其中一人说了什么,另外一个受的得激,便大声嚷嚷着起身向郭霁走来。

    “怕什么,一个制使罢了,还是临时委派的。等回去谁还认得谁?”

    郭霁起初不妨,便被他一把扯在怀中。

    “郭家小美人儿,他们都说我不敢动你。你今日依从了我,给我争口气。从此之后我疼你,保你衣食无忧,平平安安到凉州。”

    郭霁被他这抽冷子的行径吓了一跳,拼命地挣扎起来。

    身旁田采也被吓了个半死,慌忙上前劝道:“光天化日的,前面就是驿站,官家公差这样,小心一直诉状递到雍都,难免被治罪。”

    “治什么罪?”那人紧紧箍着郭霁,乜斜着醉眼,口无遮拦道:“别说不过让她伺候我,就是弄死了——出身高贵又如何?一个刑徒而已,我看谁敢说什么?”

    郭霁哪里遇到过这情景,慌乱中下死力地咬了那人一口。那役卒疼地嚎叫一声,本能地松开了手。一眼瞧见郭霁要跑,追上去扯住头发,顺手便一个耳光将她扇倒在地。

    郭霁滚在地上,顿觉头皮麻痛如虫蚁噬咬,左半边脸瞬间高高肿起,火辣辣如刀刮如砥砺般地疼,就连左眼也视线模糊起来。

    那役卒尚不肯罢休,对着她就是一顿没头没脸地打,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田采想要上前拉开,然眼见那役卒红了眼的凶残样子,便只在面前苦苦哀求。

    原本那三个役卒只远远看着,此时见那役卒酒后没了轻重,看看是要下死手,到底顾忌着这是宋制使反复提醒不能动的人,便慌忙上前拉住那役卒。可谁知那役卒犯了浑,就是不放手。

    “你小子快放手,宋制使说的话你忘了?”其中一个人赶忙搬出宋制使出来压人。

    然而不提宋制使还好,一提他,那役卒更恼恨起来,愤愤道:“你别拿姓宋的来压我。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我早打听清楚了,他父亲不过是个看城门的,他也不过是卫尉署一个低等打杂的。什么货色,也敢来欺压老子?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做了个制使,便仗势欺人。那么多人都住进驿站,他凭什么让咱们几个在外面喝风?我告诉你们,老子在雍都也有些兄弟友朋,咱们在庆义坊也是有名号的!待回去,我让姓宋的知道谁是爷谁是孙!”

    这役卒原是个横行的泼皮,惯会欺男霸女的,只是因为是公差才不得不收敛,如今在宋制使那里受了气,一顿黄汤就灌得现了原形。

    他一边喝骂,一边又一拳一拳狠狠捣在郭霁的身上。郭霁疼痛难忍,只仿佛骨头都要碎了,整个人蜷缩起来。那三个役卒见劝也无用,便不再多言,由着那役卒继续施暴,没个为了个刑徒得罪同僚的——何况这同僚还是个蛮不讲理的市井泼皮。

    又是一巴掌抡过来——那役卒不愧是横行乡里的无赖——她只觉眼冒金星,口中腥甜,有浓浓的液体顺着唇角流出,淋漓着划过下颌,流入颈项中。

    这于郭霁而言,疼痛固然是生平未有的,可更甚的还是当众受这等侮辱。她何曾受过,甚至也不曾想过,有一日竟要承受这等委屈。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热辣辣的耻辱感涌上心头,她忽然觉得死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受辱,而无人上前,心中悲抑无以复加,奈何又无力反抗。可巧她因被殴打,肩上包裹早已散落在地,只见那包裹的一角寒光闪闪,堪堪露出一节匕首来。

    她想起来了,那是邵璟与她分别时,塞在她的包裹里的。

    这处事周到的邵家阿兄给她准备的包裹里有风雪水露不侵的油浸皮毛毯子,有打不碎的铜碗,有耐用结实的布袜,有便于行走戈壁山塬的鹿皮靴子,有盛水的皮革袋子……

    还有一把锋利无匹的匕首利刃——他难道猜到她一路刑徒生涯必然艰难险恶?

    她忽然想起邵璟曾经对她说过的话:生死攸关……那便只有殊死一战!

    郭氏近二百年基业灰飞烟灭,一门父兄冤屈而死,老幼流配千里,弱小无辜被欺——多少日子掩抑心底的悲愤喷薄而出。

    她气血翻涌,怨恨冲天,而那役卒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吃吃笑着对她上下其手。她满心的愤怒犹如浊浪腾空,再也压制不住,想也不想便挣扎着腾出一只手,一把抓起匕首,拼劲一身气力反身刺向那役卒。

    她只觉眼前一花,便是一道血光,然后本已寂静如虚空的天地间猛然间喧哗起来……

    许多的人影和声音叠加在一起,慌张而缭乱,那样清晰,可是又离她那样遥远。

    她在一声声“血血血!”“杀人了!”“女囚行刺官使役卒!”的惊呼声中,耗尽了气力,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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