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班后，程斓去了社区超市回来。她买了一瓶1升装的牛奶，一个盒装咖喱块，一袋打折的土豆和一些绿色蔬菜，打算晚上做咖喱饭，又在宠物区买了一袋猫粮和一个逗猫棒。昨晚走得着急，只管把小雪带出来，一点儿都没考虑过以后怎么办。

    把自行车停到车棚里后，她得提着这些重物走到五楼。经过保安亭的时候，她往里面张望了一眼，保安亭里没有人。她一点儿都不奇怪。这个被铁皮包围的、狭小的保安亭在夏天像个正在运作的烤箱，能把所有的水分都烤干。令她感觉到纳闷又庆幸的是，自从她把小雪带回来以后，一连几天连保安的影子都没见到。这栋公寓里有个古里古怪、瘦小干瘪、上了年纪的老保安。他常常吹嘘说自己在这栋公寓刚建成的时候，从几百个面试者当中脱颖而出，拿到了这份工作。在厌倦地听着的人眼里，这吹嘘已经随着二十多年间公寓逐渐斑驳的外墙和老化的设施贬得一文不值。

    令程斓十分在意的是，老保安对在公寓里饲养宠物的态度。他十分严格地执行着公寓里不准养宠物的规定，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据那些曾偷偷养过猫狗等宠物的住户说，老保安像个小偷一样贴着门偷听，一听到猫狗的叫声立刻就抓狂了，敲门，打电话、甚至赖在屋子里不走，千方百计要让对方把宠物弄走。这种情况下，住户只能先采取缓兵之计，交200块的罚金。然而老保安不会就此罢休，最多一个星期以后，他会再次过来，尖锐冷酷的目光扫荡每一个角落。每个被他盯上的住户都投降了。程斓不敢掉以轻心，白天也拉着窗帘。小雪一叫起来她就条件反射似的把它抱到卫生间。

    快走到公寓底下时，程斓往右边的过道尽头瞟了一眼，能看到半截藤椅抵着墙，一团倾斜的影子映在南面墙上。那里有一处用竹子和破铁皮搭起来的架子，上面爬满了开着桃红、玫红和紫色花朵的牵牛花藤。有时老保安会搬条藤椅坐到架子底下去。那里是个风口，一阵连绵不绝的东南风从后山上的密林吹过来，带着树叶和泥土的气味。她这一瞟，看到藤椅上露出的不是老保安那花白的头发和血管突出、黄棕色的小腿，而是黑色茂密的头发、红白相间的运动短裤和一双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肤色白皙的小腿。

    二

    孟雨一大早兴冲冲地跑去了医院。然而那张孟老头躺过的病床空荡荡的。长着一张饱满的苹果脸的女护士说那个难缠的老头昨天出院了。孟雨来到大河公寓，扫了保安亭一眼，里面没人。他走到一楼孟老头的房间，孟老头正在适应新买的拐杖，他的一只脚上仍然打着石膏，只能单脚走路。他显然还不太会用拐杖，没走几步就歪歪扭扭地跌坐在床上，累得满头大汗。

    孟老头见到他，对他不加理睬，拿一条挂在椅背上的毛巾擦拭汗水。

    孟雨心想，他是大人，他该主动把钱给他。他赌气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这里吹过凉爽的穿堂风，搅散了房间里凝滞而闷热的空气。

    孟老头随手拿起床沿上一把印着医院广告的扇子扇风。

    “昨天管理员打给我，说有人投诉我。我听的时候直纳闷，我人明明在医院，有哪个不长眼的这时候来投诉我，再怎么胡说八道也不能这么诬陷我吧，我一肚子火，” 他砸吧了两下嘴，继续说，“他说人家投诉我，说我雇佣未成年人。我想了想，未成年人，说的是谁，不是你吧。”

    孟老头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出诡谲的神情。

    “我对他们说，我绝对没有雇佣什么未成年人。你是我侄子，放暑假了来探望我，见我住院了就主动说帮我做事。我腿都摔坏了，哪里管得了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对不对。”

    孟雨犹疑的目光从地面移到孟老头的脸上，定格在他那张口沫横飞的嘴上。

    “他们竟然不肯相信我。” 孟老头愤懑不平地说。

    他把身子转向孟雨，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这得你去说，跟他们讲清楚，你姓孟，跟我是一家人。”

    孟雨挺直了背，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道，“我的工资呢？”

    孟老头劝诱道：“你说清楚了，他们不追究了，我就把钱给你。”

    “现在不能给我吗？”

    孟老头坚定地摇摇头说，“现在不行，我一给你钱，不就坐实了我雇佣你的事实吗？我们俩都得倒霉的，我会丢了饭碗的。”

    当天下午，孟雨按照孟老头给的地址去了一幢办公楼。在13楼一间办公室的小隔间里，他对一个穿卡其色细格纹短袖衬衫和黑色西裤的中年男人重复了孟老头教给他的话。

    男人默默注视着他，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就算是你大伯，他雇佣你这个未成年人，也是违反劳动法的。你实话实说，他有没有给你钱。”

    孟雨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工资还没到手，现在不是说实话的时机。他摇头否认，坚持声称自己是自愿来帮他大伯，而他大伯一点儿都不知情。

    最终男人拿出一张纸，让他签字，等他签好字，厌倦地挥手让他离开。

    孟老头急吼吼地打电话询问事情经过。得知孟雨签字以后，含含糊糊地连说几个“好”，只字不提钱的事，就挂掉了电话。

    孟雨气急败坏地来到大河公寓，老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不接电话。他就坐在铁架底下的藤椅上等他出现。半小时后，老头竟然主动打来电话。

    “哎呀，你找我什么事啊？”

    “我的工资呢？”

    “对了对了，我给忙忘了，这就给你。”

    不一会儿，孟雨收到孟老头发给他的微信红包，只有300块，跟当初谈成的500块相距甚远。孟雨义正言辞地跟老头抗议。

    孟老头扯着大嗓门，从手机听筒传出的声音像一只大铁钟撞向耳朵。

    “他们扣我工资，半个月的工资打了水漂，我能跟谁诉苦去。没良心的儿子，没来看过我一眼。我要丢了这工作，就得睡大街去了，你知道吗，在桥底下找块地方睡，就跟流浪汉一样。钱你拿着，再多我也没有了。以后干不动了我就得靠攒下来的钱活着，钱花完了，我也得死了。”

    孟雨气呼呼地收下这笔钱，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他对着无辜的藤椅发泄一通，这才离开。

    三

    陆鸿声心不在焉地坐在后院的椅子上。他很喜欢这里，在这里他可以远离一切，独享静谧的氛围。然而此刻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也无暇去看两只在树枝间上蹿下跳、啄食枇杷的麻雀。

    她说得没错，他想，装聋作哑只会让自己处于被动的位置。他的眉毛拧成一团，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即使听到有人走过来，他懒得回头去看。

    “你怎么在这里？” 谈晖站在面前，对他淡淡一笑。

    陆鸿声只简短地“嗯”了一声，眼神疲惫地看着他。

    “怎么了，脸色真难看。”

    “没什么，好像累着了。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周五呀。”

    每周五是例行组织读书会的日子。谈晖在他身边坐下来。

    “程斓要退出读书会，你知道吗？” 谈晖问。

    “不太清楚。” 陆鸿声感到意外，但他已经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了解这件事。

    “她给我发了信息。我让她再考虑一下，但她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了。”

    “这么突然吗？”

    “对呀，所以我想问问你，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陆鸿声不自觉地叹出一口气。

    谈晖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说：“我碰巧从佩佩那里听说了，前天你们聊了一晚，她转头就跟我说要退出。我理解你，感情的事谁也无法控制。”

    “你在说什么？” 陆鸿声既郁闷又烦躁。

    “程斓终于对你告白了吧。”

    “什么跟什么，莫名其妙。” 陆鸿声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了。他噌的一下站起来，在院子里踱了两步。

    “行，我搞错了，我闭嘴，不说了，不说了。” 谈晖摊摊手，做出缴械投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