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雨来到昨晚的那间大仓库。白天这里的景象比夜里更加荒凉，被火辣的日光晒成黄褐色的、毫无生机的草坪，凹凸不平的土路，热风掀起的褐色尘土，半天看不到一个人的、寂静得像个鬼城的园区。门没上锁，他直接推门而入。白天没有开灯，借着从窗户射进的阳光能看清房间里放着昨天看过的一堆直播用的设备器材，地上散落着昨晚留下的雪糕、饼干等零食的包装袋。

    “上来吧。” 声音从上方传来。

    孟雨昨晚没注意到，仓库最里边有一个钢架搭起来的二层阁楼，右侧靠墙的位置还有一个上去的楼梯。

    阁楼大约有10平方米，只有一张桌子和两个带万向轮的皮椅。一块显眼的亚克力桌牌立在桌上，上面印着郑绍闻总经理几个黑色大字。郑绍闻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孟雨坐到他的对面。

    “关于这份工作，我希望你没有感到失望。” 他说，习惯性地掏出了一包烟，但没有抽，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童玥，你昨天见过了，她看起来难相处，但是个相当简单透明的人。对了，你们应该差不多大，她上过两年高中，已经退学了，或许你们能成为好朋友呢。”

    孟雨马上在心里否认。她像是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郑绍闻笑了笑，接着说，“成不了朋友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想，这是你的工作，你的工作就是保证她怀着好心情按时来上班，高高兴兴地下班。不管她要求什么，要买女生喜欢的东西，漂亮衣服、项链和鞋子，你尽管满足她，我会专门给你一笔钱。”

    他敲了敲椅子的把手，吸引孟雨的注意力，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不过，” 他话锋一转，说道，“这个年龄的女生有个麻烦的地方，她们总会做些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情，有些事倒是无所谓，她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另一些事就说不准了。这些事会影响她的心情，她不高兴了，不乐意了，就说今天她不想录了，不直播了，这怎么行。你知道多少人已经花了钱，就等着看她，和她聊聊天。这是她的工作，她得有个好的工作态度。你的作用就体现在这里。你要看着她，阻止她去做那些影响心情的事。她要是悄悄做，你阻止不了，你就告诉我，我来处理。你要是能干好，我肯定派给你更重要的活。现在我们公司处于起步阶段，以后公司发展壮大，你就是功臣之一。”

    孟雨听得晕晕乎乎，不过他从郑绍闻的手里接过一千块钱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刚开始工作就有钱拿，他变得更有干劲了。

    二

    陆鸿声没想到舆论发酵得如此迅速，或者说是他的反应太过迟钝。电话和信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一小部分是认识的熟人，还能应付得来，而绝大多数是只在父亲葬礼上见过或者根本不认识的人，父亲的同事、学生、粉丝、追随者。他们坚定地站在父亲这一边，相信父亲的人品，体谅他作为儿子的心情，但或多或少都想从他这里得到一句确切的回答——“子虚乌有，纯属造谣”，来消除心中的疑虑或获取安慰。

    但愿母亲什么都不知道，他如此期望。母亲从来不上网，像隐士一般孤独地生活在没有网络的世界里，不与任何人交流，包括他的儿子。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免担心会有好事者跑到家里去。他现在还未跟母亲联系过，担心自己僵硬的态度和沮丧的声调会暴露一切。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有那么几个来买咖啡的人低声议论，当着他的面或者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因为父亲的关系，他认识一些年轻的高校老师和在高校里做各种各样的事情的人。他听到一些模糊的词，“教授”、“学生”、“骚扰”，没有任何让他感兴趣的地方。

    几天之后，一支锋利的、发出尖啸声的箭毫无预兆地射到了他这里。先是许久不曾联络的人突然找来，隐晦地打探消息；紧接着，记者不知如何得到他的电话号码，让他对一无所知的事情发表评论。他关掉手机，把一切阻挡在外，但那些人和消息无孔不入，像成群结队、铺天盖地的蝗虫入侵他的生活。

    刚得知矛头指向父亲时，他曾有过怀疑。或许是那封信被曝光了。他神情恍惚地离开正在说话的好友，飞奔回咖啡馆，在房间里找那封被自己拆开的信。信安安稳稳地躺在他的旧背包里，夹在书页之间，正如他放进去时的样子。这神奇地令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相比那些道听途说、虚无缥缈的言论，他下意识地认为这封被父亲珍藏起来的信是更直观、更接近真相的证据。而他马上又开始胡思乱想。父亲的秘密只对两个人吐露过—夏莉和程斓，而这封信只给夏莉一个人看过。他不可避免地怀疑起夏莉，但又极力克制这种毫无根据的怀疑，没有给她打电话，独自承受内心的苦闷不安。

    一个朋友发来的信息把他从这种无边无际的苦恼中解救出来，陷入一个更波谲诡云、更不可预知的漩涡之中。一个链接，等待，跳转到一个微博账号。手机上的字小得让他煎熬无比，他马上在电脑上看，摸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位博主没有指名道姓，表明一切还有转机。

    三个月前，博主发帖称自己深陷抑郁症之苦，几年来不断挣扎，配上两张在医院排队挂号和抗抑郁药的照片，做出无限期停更的决定。几周前的一天凌晨3点，博主发帖爆料自己在大学时被教授性侵施暴的经历。尽管没有公开学校和老师的名字，这个帖子受到许多关注，转发和点赞量都远远超出以前的贴子。不少网友留言表示支持她曝光这个无德教授。她在其中一条留言下回复说，“加害者近日去世，已经没有意义了”。网友抽丝剥茧，从她过往的帖子扒出她的母校，查到这所大学里刚去世的教授只有陆裕明，引来种种猜想。有人直接发问是不是陆裕明，没得到博主的答复。也有人对这种遮遮掩掩、指向不明的帖子表示质疑和不满。怀疑的种子已经播撒而下，充满敌意的气息已经弥漫开来。

    一晚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翻看爆料者过往的所有帖子，期望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平均一周发一到两次帖子，分享日常居多，美食、风景、逛街、电影、书籍、心灵鸡汤，普通而单调的生活。没有自拍照。网友是根据她去年12月发布的三张照片猜测出她的母校。其中两张照片里，女人穿着领口有一圈红蓝牡丹图案的学士服的背影，摆出不同的姿势，远处是被绿芭蕉映衬着的、清水红砖筑成的方形钟楼。陆鸿声一眼便认出这是他父亲所在的S大学的地标性建筑。配文是一句英文歌词“I had to find the passage back/To the place I was before”, 来自美国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第三张照片里，女人戴着黑色的渔夫帽，她背对相机，张开双臂，面前是一片绚烂绽放的向日葵花田，更远处是模糊的白色建筑物的轮廓。而30亩的向日葵花田正是S大学著名的景点之一。

    陆鸿声想起父亲也注册过微博账号。他自己倒不是个微博爱好者，也不依赖网络，这一点跟他的母亲十分相似。他对日新月异、层出不穷的社交媒体保持着与同龄人相异的钝感，因而他未能敏锐地洞察这场在社交媒体上引爆的风波将会如何收场。有那么些时候，他天真地想象这场飞来横祸会如一场夏日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来得匆匆，去得匆匆。

    他需要父亲微博的账号和密码，这也意味着他得拿到父亲的手机或笔记本电脑。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情更加沮丧。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母亲知晓这一切，对于她来说这会是个巨大的打击。他像一名孤独作战的士兵，在未接触到真相之前，必须守住最后一道防线。避开母亲虽不容易，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母亲的生活非常规律，属于掐着时间过日子的那类人。家里有一条7岁的金毛犬，母亲早晚都各遛一次，遛狗的时间是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