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鸿声接到夏莉的电话，提出要去咖啡馆见他。考虑到目前咖啡馆里气氛不佳，他换了地点，一家他们以前刚开始约会时常去的西餐厅。

    陆鸿声先到，过了10多分钟，夏莉也到了。他们点了一个惠灵顿套餐。桌上细长的天鹅颈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蜡烛的珍珠色火光不停蹦跳涌动着，似要穿透高脚烛台的玻璃屏障跃到空中，与灯光、投影、落座或起身的人交织而成的朦胧光影融为一体。

    陆鸿声试图用这样一个正式的约会唤起两人心里珍藏的美好回忆，短暂逃离面临的难题。

    在来的路上，他进行了短暂的反思。两人感情上出现裂痕已经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两人是朋友介绍认识的。那时他英国留学回来，没有按照父亲的要求进大学当讲师，与家里争吵不断，日子过得越来越迷茫。在朋友聚会上遇到了夏莉，素净的脸庞，白色的连衣裙像刚抹上一层奶油的蛋糕。她静静地坐着，仿佛一轮高悬于静谧夜空的弯月，给人以观赏之乐。第一印象深深地植入他的脑海之中，直到第三次约会，他才发觉夏莉的真实性格—任性、不拘小节、雷厉风行。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们正式交往。

    不止是她的性格，还有别的方面，他想。父亲生病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每一件事都在消磨他的耐心和意志，他的缺点—懦弱、犹豫不决、逃避现实—都被夏莉看在眼里。风平浪静的时候，他可以轻易隐藏起这一面，像鹬鸵隐藏自己无用的、容易招来嘲笑的短翅膀。

    夏莉坐在对面，抿一口苏打汽水，搅得冰块上下浮动，发出像牙齿打颤一般的碰撞声。

    她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起工作上的事，暴躁的老板，爱讲闲言碎语的同事，奇葩的客户，浑然不觉面前男人的心不在焉。每隔5分钟举起手机查看信息，手指划过屏幕，再放下。

    各说各的话，各做各的事，总是这样，回不到以前了，陆鸿声想，心里充斥着失落和沮丧。隔着手机、单凭声音感到的亲切和慰藉在此刻只剩下逢场作戏的麻木和空洞。

    “我对你说过了吧，关于我爸爸的事。”趁夏莉切起刚端上来的牛排，陆鸿声抓住空隙说。

    “哦，上次电话里讲的。” 冷淡的语气。

    陆鸿声正在脑海里搜索能充分表达自己的心情又不显得过于矫情的词汇，她的语气像扑面袭来的冷风令他骤然失去热情。

    “非常棘手，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不用做什么，安静地等风波过去，这是最好的方法。”

    陆鸿声想从她的脸上找寻可疑的线索。她正把一块粉红色的、被酥皮包裹着的牛肉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他放下手里的刀叉，轻咳一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我接下来说的话，如果是我的误会，我提前向你道歉。我们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你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也没办法释怀。你的原话是 ‘再追究又有什么意义’。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你觉得网上那些关于我父亲的爆料是事实？”

    夏莉像是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陌生人似的盯着他，接着收回目光，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喂，你太敏感了，这么一本正经、咬文嚼字的，我还以为你被我的老板附身了呢。”

    “我是认真的。”

    “好，好，我知道了。我现在认真地告诉你，是你想多了。我根本不记得我讲过这句活，要是我真的讲过，我这么说的目的只是让你不要钻牛角尖。你看，你现在就是在钻牛角尖。”

    夏莉把她工作时学到的辩论技巧应用到情侣之间的争论中，总是能占据上风。

    陆鸿声轻微地晃了晃脑袋，想要甩掉入侵到他脑子里的、否定他思想的话语。

    “在我给你打电话以前，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网上的言论？”

    “知道一点，” 夏莉没有否认，“我认为不去理会的好。”

    “为什么？我的想法也许是起诉那些造谣的人追究责任。他们太过分了，你不知道他们做的事，也不能感同身受，才能这么轻松地说出这种话。” 他责备起夏莉来。

    夏莉的心头燃起怒火，她努力克制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嘲弄和怜悯之色。

    “你不会的。”她淡淡地说。“你要去追究谁的责任？第一个爆料者？告她捏造事实？你怎么证明她说的是假的？”

    陆鸿声哑口无言。他只想让那些人闭上嘴巴，让他们远离他的生活。

    夏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说，“请你记住，这并不是我想做的事，这很可能会深深地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但我不想掩饰了，我必须说出来，戳破你自怨自艾的幻想—一个在爸爸的强大光芒之下完全隐身的儿子。你的爸爸，他并不是什么好人。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大概率因为我是女人，这种消息在女人之间低声传播，为了提醒、警示自己的同伴，这里危险，千万远离。我曾听过很多个故事，不知真假，我不会告诉你，这没什么意义。但我知道那些传言不是空穴来风的，它们有个源头，就是你的爸爸。”

    陆鸿声默不作声，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直到眼睛酸痛得流下泪来。

    他们不欢而散。陆鸿声脚步虚浮地走在空旷的马路上，像是被人从后面勒紧脖子而双脚离地。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扔到黑沉沉的泥沼里的石头，眼前的景物蒙上暗淡无比的灰色。他的脑中有一部出了故障的放映机，不断重演刚才那令他深受打击的一幕。他找了所有的借口和理由来迫使自己相信那其中必有隐情。夏莉被疯狂的加班折磨得精神错乱、语无伦次了。她随口扯了一个蹩脚的谎言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她在报复他对她的不闻不问。

    他真想甩掉这一切累赘，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只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