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振群拿着一杯好似火山岩浆的奶茶从姜学理身后经过。姜学理整日埋头工作，比编辑部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忙碌。谁也不大清楚他究竟在忙什么。他们偷偷猜测，也许他会让这家末流杂志社再次在业内惊艳一把。俞振群蓬勃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在姜学理的背后稍微停留了几秒。这短暂的停留微不可察，他那双从五楼窗口望出去，能看清地上的一元纸币是正面还是反面的眼睛已经从笔记本的屏幕上捕捉到足够的关键词。
姜学理正搜集资料时，破天荒接到了刘清树的电话。他说了一堆加油鼓劲的话，让姜学理摸不着头脑。在挂电话之前，他急匆匆地嚷了一句，“把小俞带上，别嫌弃他，让他跟你学点有用的东西。”
于是姜学理正在调查网上爆料的陆裕明性侵女学生一事马上变得众人皆知，他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他的初衷只是想帮祝惠文的忙，但这个愿望无法轻易实现。若是没法在谢鹏身上找到突破点，那就再往前回溯，查找陆裕明和第一位爆料人的有关信息。就目前找到的资料看来，在第一位爆料者发帖之前，网上找不到任何陆裕明的负面消息。一箩筐头衔，现当代文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研究院副院长、编审和出版人。生前是功成名就的典范，深受爱戴的教师，没有污点的正派人物。
爆料者仍旧保持神秘，没有姓名，没有照片，没有职业。一般这种指向不明确的匿名爆料掀不起什么水花，只会淹没于茫茫的信息海洋之中。这则网络爆料也顺从规律，濒于沉没的边缘。谢鹏的适时出现拯救了这条摇摇欲坠的小舟，不仅把它拉回到大众的视野之中，甚至隐隐带着风雨欲来的气势，在类似新闻层出不穷的今天，引发一场脱离事件本身，上升到性别对立、权力失衡的喧嚣争论：性侵受害者网络实名举报背后的代价是什么？沉默的多数人放弃发声的理由是什么？
另外，这则爆料还有一个区别于其他的爆料的特质，陆裕明已经去世，死人是无法开口自证清白的。他的家属从未出面，被怀疑心里有鬼。事情在微博上不断发酵，而主流媒体的报道却寥寥无几。仅有的几篇报道里反复引述陆裕明担任过教职的大学为撇清关系而发布的声明，也都出现“目前记者未联系上当事人”或“陆裕明家属未予回应”来为内容贫瘠的报道开脱。
姜学理决定抛开一切所有干扰，从源头查起。首先梳理了第一个爆料者微博账号上发布的所有内容，期望能找到揭开她身份的信息。账号是十年前注册的，最早的帖子发布于三年前，分享日常生活，没什么特别。七年的空白让姜学理产生疑虑。他在工作上一直怀着谨慎和细致的态度，忍受不了一点儿瑕疵。他认为爆料者抹去了过往的痕迹，刻意只留下这三年的记录。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这也是个奇怪的地方。从不间断的发帖频率来看，爆料者是个乐于分享生活的人。然而三年里发过的帖子当中，没有透露任何与她身份、年龄、籍贯、相貌和职业有关的信息，又让人感觉她是个极为注重隐私的人。
俞振群像个幽魂一般在他面前晃悠，他就打发他去陆裕明生前工作的大学打听消息。不难想到，学校的教职员工应该已经接到通知，不会随便发表对此事的看法。
姜学理喝完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继续翻看爆料人的微博内容。他已经细看过一遍，第二遍更加细致周密，试图掌握所有的细节。爆料人露出身影的三张照片被他存在手机里相册里，两张是在他熟悉的方形钟楼正前方拍摄的。两张照片唯一的区别是女人与钟楼的距离。一张照片里，女人离钟楼近一些，靠近钟楼的台阶；另一张照片里，她离钟楼远一点，更靠近钟楼前面被花坛围起来的、枝干遒劲的百岁老榕树，广阔的蓝天呈蓝白渐变色，像是刷子蘸上不断稀释的蓝色颜料画出来的。看到照片，姜学理想起自己不止一次逛过这座钟楼。钟楼里面有一个小博物馆，展示着这座钟楼的百年历史。他感慨于这座钟楼所见证的沧桑岁月，目光转到照片里白色钟面、黑色指针的时钟上，时针和分针刚好重叠，时间为10点54分。他莫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另一张照片里，时针和分针同样重叠，也是10点54分。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着，在记忆的重重迷宫里东折西绕，追逐着那一团转瞬即逝的模糊黑影。
晚上回到家，他翻箱倒柜找出学生时代买的数码相机。大学的每个寒暑假他背着超大容量的旅行双肩包，拿着学生证坐上臭烘烘的绿皮火车，专挑门票便宜或者无需门票的冷门旅游地，过着流浪般的生活。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属这部数码相机，装在相机包里，裹上塑料袋，绑了两条背带背在身前，连上厕所也不放下，像长在胸口沉甸甸的脂肪瘤。以至于开学后上课趴在桌上打瞌睡时，两只手都下意识地捂着胸口。数码相机记载四年流水般的时光，捕捉每一个拨动心弦的瞬间。毕业以后工作统治了生活中的一切，流浪生活与数码相机一同尘封，被他遗忘。
他在相机的电池仓里填上两粒5号电池，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像一台正在启动的时光机器。往昔的照片像轻盈滴落在湖面上的春雨，在他心里激起层层交叠的涟漪。那时候他一无所有，却活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他克制内心的五味杂陈，搜寻钟楼的照片。找到十多张钟楼的照片，时钟上的时针和分针都并未重叠，不符合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