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不见天日。
这儿是苍梧宫最幽深黑暗的监牢，除了几颗昏黄的夜明珠外，再没有任何的光亮，牢房外有重重仙兵把守，里面关着的都是曾经上元界法力高强又作恶多端的妖仙兽怪，但被关在此处久了，曾经的凶悍狠戾都被消磨殆尽，只剩下一双双呆滞的眼睛，被盖在满头的乱发之下。
这儿安静得如同遗世一般，除了石墙壁缝的漏水声和拖动铁链的声音外，就只有那些刚被抓进来的犯人，还能疯狂地咆哮几天，牢房中有透进来的丝丝灵气，转化的灵力足够让他们存活下去，却也只是活下去而已。
无渊看着眼前黑黝黝的墙壁，这墙壁他已经看了三百多年，并不是想面壁思索什么，只是因为他再没有其它任何可以做的事情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牢房外面。
无渊微微抬起头，已经多少年没有人来看过他，久到他都以为这世上再无人记得他。
“师父。”牢房外有人喊道。
无渊身体一颤，几百年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脸上，慢慢挂上一丝僵硬的冷笑。
他没有回头。
“我就知道，你这样命硬的人，怎么会轻易就这样死了。”他的声音比这监牢更加寒冷，带着恶毒的嘲讽。
如是以前，无渊这般的冷漠必定会让她伤心几天，但是现在，她心绪再没有一丝波动。
云凫取下自己脸上的面具，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灰发、身材佝偻的背影，觉得两人之间好似隔着天堑，同样身为仙灵，同样是沧海书院的学子，但他们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
“师父，我只想问你一句，我母亲夕悦，是不是你杀的？”云凫说道，她在努力压制住自己的灵力。
无渊猛然转过身，直直地看着她，她平静地站在那儿，眼如黑夜，深邃得让人不寒而栗。
他灰白的脸被乱发挡了大半，眼中的冷光透过缝隙射了出来，落在云凫身上，即便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苍老的痕迹，他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变过。
二人对视了许久，他的身体和灵魂都早已腐朽不堪，一辈子都只能困在自己用仇恨造出的牢狱中，而对面的那个人，她经受住了命运的风吹雨打，依旧活在明媚的阳光下。
他，已经彻底输了。
“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无渊收回目光，第一次面对这个曾经的徒弟，他有些退缩了。
牢房里的水滴声没有停下，反衬得这监牢更加寂静。
“真相。”云凫说道。
无渊冷哼了一声：“真相，真相你承受得起吗？”
“只要师父肯说，我便没有什么受不住的。”云凫说道。
无渊拖动着铁链，重新看着那堵黢黑的墙壁，身形未动，但内心却是波涛般汹涌。
一股恶意陡然而生。
告诉她，让她痛苦，让她如自己一般被困于内心的囚笼。
他嘴角噙着恶笑，缓缓说道：“好，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真相。当年，妖仙大战正是打得激烈之时，朗尘不念及同窗情谊，也不念及洛伽山生灵无辜，一心只想着毁掉九叶红莲，别人都以为他是心怀苍生，其实他不过就是想要坐上更高的位置，拿洛伽山当他的垫脚石罢了。”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鄙夷地冷哼了一声。
“同为龙族，他比不过朱菀，同为沧海书院学子，他比不上朱菀琥光中任何一个，所以，他嫉恨他们，一直想要超越他们，真是可笑，他怎么可能比得上，他连他们的衣角都挨不到，可是，他却找到了机会，将朱菀琥光逼成了仙界叛徒，把他们困守在洛伽山，他自己呢，却成为了风光无限的仙界统帅。”
云凫攥紧了手中的灵力，垂着眸子问道：“所以，你就杀了夕悦，偷走了他们的孩子。”
“不，我没有杀夕悦。”无渊极力否认道，顿了一下，说道：“她是自杀的。”
云凫愕然，握紧的拳头里松了几分灵力。
“我气愤不过，便想着趁朗尘在战场之时，去苍梧宫他居住的殿宇里偷一些法器，一是因为他身为上元神君，保管苍梧宫的法器，一旦法器丢失，他就有保管不当的罪责，定会被当时的青帝处罚，二是洛伽山当时仙力不足，需要更多的法器才能有取胜的机会。可是，等我寻到朗尘居住的殿宇时，却无意间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什么？”
无渊深吸了一口气，当年的场景依然让他震撼不已：“夕悦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跪在一片血泊之中，她周围都是侍女和护卫的尸体。”
云凫并不相信他的话：“你说你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这些人如果不是你杀的，还有谁会杀他们。”
“夕悦。”
云凫怒喝道：“你胡说，我母亲为什么要杀他们。”
杀气和怒意同时涌了上来，云凫手中灵力大盛。
“胡说？！我当时就躲在外面，亲眼看见夕悦杀了所有人，下手狠绝，不留活口。”无渊转过来对着她，嘲讽地说道，“你问我为什么，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的父亲朗尘，你的出生带着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会将朗尘彻底打入地狱，所以夕悦只能杀了在场所有的侍女和护卫，这样才能保住这个秘密，也才能保住她的夫君。”
“秘密，什么秘密？”云凫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她是为了真相而来，不是为了泄愤。
“反噬。”
云凫手中的灵力瞬间消了下去，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太虚境中，何罗曾说过，世上有一种禁术，承袭术，父母可以将自身的反噬转移到未出生的婴孩身上，如果她天生所背负的反噬，是来自她的父亲——朗尘，那么她出生之后，夕悦才会杀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只是为了保住她夫君偷偷修炼过禁术的秘密。
无渊并不知道云凫知晓了自身反噬的来历，继续说道：“朗尘一开始仙法并不高强，后来却突然进步神速，也许便是修炼了禁术的原因，但修炼禁术的副作用便是反噬，他为了隐藏自己的反噬，便用了另一种禁术——承袭术，将反噬转移到自己未出生的孩子身上，但中了承袭术的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会有异样，所以，夕悦才会杀了所有见过这孩子的侍女护卫。”
为了保护孩子，也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
云凫忽然觉得，她有些后悔来到这儿，原来有些真相真的是自己承受不起的。
“我母亲为什么要自杀？”她只觉得透不过气。
“为什么？”无渊仰头笑了起来，整个监牢里都是他凄厉的笑声，“你竟然问我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是自己的夫君，这世上她最亲的一个人伤了她最亲的另一个人，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让她心如死灰，活着是一种痛苦，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亲眼看着她将你放在摇篮里，然后就举起那把杀了所有人的剑，那把还在滴血的剑，没有一丝犹豫的，割断了自己的脖子。”无渊拖着手上的铁链，走到她的面前，眼中是无比的厌恶，“朗尘逼死了自己的妻子，毁掉了自己的幸福，你是他的后代，流着和他一样自私恨绝的血，你不该出生，也不该活着，我带走了你，却杀不了你，因为你母亲死前绝望的样子让我下不了手，我将你放在荒野，你却活了下来，为什么你会活下来，你活下我便会一次次鬼使神差的要给你解药，可是给了解药之后我却还是想杀你。”
他们师徒二人之间，依靠着这些怨恨和伤心，却建立起一种无法解脱的依赖，大概无渊自己也不明白，这么多年的岁月里，他到底有没有对这孩子有过一丝感情。
但这一切，云凫从此都不会再在意分毫，她只关心另外一件事。
“你明知朗尘恨你至极，为什么还要将元泽交给他抚养？”
这一句话声音并不大，轻飘飘地落在耳朵里，却足以让无渊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