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在阴间有另一种说法。

    将军死后，勾魂的鬼差将他带走，黑无常瞅了他好半天，收走后惑道：“真是怪事，我竟瞧不出他的命格如何，看着像极凶的，又似乎……周身萦绕着祥瑞之气？”

    白无常道：“大抵是与人换了命。”

    “他与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命格皆是凶险，妹妹在佛寺尚能被鬼缠身，惊怖死去，他却能在十九岁后时来运转，在朝堂上顺风顺水，若不带兵守城，也有一两个月的帝王之命，追循因果，不过是偷了别人的命格罢了。”

    “哦？”黑无常来了兴致，“偷了谁的？”

    “林家唤作归玉的小女儿。”白无常道：“我曾听青孤城隍说起，她原是临越百年一遇的福瑞，只是在十四岁那年，不知就里地被所信赖的义兄偷了命，稀里糊涂地去走阴鬼那关。此人偏偏天性良善，五关一关未过，邪祟缠身两年，落得个被凶鬼撕咬至死的下场。”

    他顿了下，又道：“说来也怪，前几月我去勾她的魂时，只见四鬼分食，模样凄惨，心想又何来五关之说。去问了青孤的城隍老儿，才知最后一关是她自作孽，明知玉碎而不捡。

    “大慈悲也不渡自绝的人，我看她是自掘死路。”

    黑无常奇道：“竟有这样的人，放着好好的一条活路不走？”

    白无常收起手中的哭丧棒，另一手掌心朝上，幻化出一盏外观古朴陈旧的束魂灯，里头灯芯小小，莹莹如雪，是刚死去之人的魂魄。

    “我看是为了这个。”

    他说：“那时她义兄忙于夺权，她大概是不想落入追赶而来的禁军手中，成为一些人制衡他的把柄。又或许……她义兄一直未将真相告诉她，以至于她不知道归魂玉的用处，以为不过是块普通的玩物，死得不明不白。”

    “怪哉怪哉，”黑无常不禁摇头，“小姑娘这一番好心，他却不领情，如今惨死在这穷乡僻壤，埋骨风雪之中，他的几个哥哥却还在宫殿中商议登基的事宜，准备大宴宾客。”

    又忍不住问道：“你说小姑娘死得惨，她是如何死的来着？”

    白无常道：“她救过的那些邪物中，贪婪鬼替考入仕，官至三品，惧怕她揭发两人舞弊之事，买通占星师迷惑君王处死公主；疾行鬼的妻子赠她沾有黄鳝血的长命缕，出城后他便能知晓她的所在之处，装作车夫将她带走；不言鬼割下了她的舌头，使她不能出声求救，食血鬼挖出她的心肝，叫她慢慢挣扎死去。”

    “唉，莫说了，”饶是见惯人间生死的黑无常也连连叹息，“我看啊，便如凡人常说的，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造化弄人罢了，”白无常淡道。

    “我看他原先也不曾有过换命的念头，只是朝中一些大臣要寻回他，私底下带了道士上门，原本是只是想压制他凶险的命格，却偶然发现林家有人天生福瑞。于是起了别的心思，怕这少年不允，便与道士偷摸将两人的命格换了。又诡言非争权夺位不能保护妹妹，少年别无他法，只能听从。”

    黑无常想起少年死前，魂魄离身，意识涣散，仍紧紧攥着衣襟里的几片碎玉，嘴里低低地唤着渺渺，神情似乎很是欢喜，又痛苦万分。

    声声悲绝，所念者谁？

    黑无常视线下移，落到束魂灯中一缕微弱幽冷的火苗上，叹道：“何必？何必。”

    原是两小无猜，两情相悦的有情人，偏偏叫这些利欲熏心的小人毁去，徒留一腔说不出口的情意，一场无疾而终的相思，埋入风雪无人知。

    “上天也非无道，两人的缘分未尽，我看簿上写着……”白无常一时记不起来，取出一本焦黄册子翻看片刻，终于找到那短短两行字：

    痴痴一念终舍不下，

    百载春秋魂魄归来。

    〈云晟篇〉

    世人常说得之我幸，偏偏又要说失之我命。

    他幼时不解其义，死前方才醒悟。

    他自生下来便遭亲父母遗弃，许是命不该绝，被淮城林家老爷捡回家。林老爷是商贾，却心善，而立之年膝下仍无子，将他收作义子养大。

    他的命格不好，比常人凶险得多。

    他从小就能看见许多鬼怪，那些形状古怪的东西，入夜便会从黑漆漆的角落爬出，如潮水一般朝他聚集。他们抓住他的脚，攀上他的背，捆住他的脖子，又会在他呼救不得，将要死去之时哗然散开。

    如此便是十余年，他因此无比厌恶黑夜。

    云晟四岁那年，林夫人偶得身孕，林家上下小心翼翼地服侍，十月后生下了渺渺。

    渺渺原先不叫渺渺，只是因为林夫人喂养一只邻家小猫，它日日跳上墙头讨食，襁褓中的渺渺听多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喵喵。”

    林父林母哭笑不得，索性依着谐音取了小名。

    两人老来得女，视作掌上明珠，请来高人测命。高人沉吟片刻，抚须慢言：“临越以东有上古神河思南水，水中灵气充沛，蕴养百年得归魂玉，此女正是归魂玉转世，乃临越之福瑞。”

    故取名归玉。

    林父问道：“既知来处，可知归处？”

    高人摇头，叹息离去。

    ／

    渺渺三岁，他七岁。

    林父担忧他贪玩忘学，辞退家中的教书先生，把他送去学堂读书。晚上收了书回来，总能瞧见几位老妈妈围住渺渺，给她编各色花样的小辫。

    林家上下无一人不宠爱她，侍女买来红艳艳的绸带，由着老妈妈给她系出两朵大红花。

    她转头望见他，睁大圆眼，口齿清晰：“哥哥——”

    ／

    渺渺五岁，他九岁。

    渺渺自打会走路起，跟他跟得很紧，长大些后更甚。他去黑水河捉鱼，她抱着鱼篓在岸上等；他拿弹弓打鸟，她在河滩上给他捡小石子。

    玩到日落黄昏，他把她脏兮兮的小手洗干净，牵着她回家。

    ／

    渺渺七岁，他十一。

    清明多雨，今年的青梅早熟，他们拿竿子打下来做成青梅酒，分装两个坛子埋入地下。秋末挖出，倒入白瓷碗中，喝上半碗清凉的浅红。

    这酒味道清酸，等上半刻，舌尖微涩，喉间传开淡淡清甜。

    渺渺灌了一大碗，意犹未尽地咂嘴：“太少了，不够喝。以后哥哥每一年都要给我酿酒。”

    他问道：“我要是忘了会如何？”

    渺渺眉尖蹙起：“那你就变成大王八去吧。”

    ／

    渺渺十岁，他十四。

    他到了一个心里藏着心上人的年纪，不再去河边贪玩，将衣服弄得污脏。他学着书院朋友着白衫，系玉带，沉心静气，在书房中读书写字。

    渺渺蹲在窗下学猫叫，一声盖过一声，最后焦躁地探出脑袋。

    “哥哥——陪我出去玩嘛。”

    他只好合上书卷，牵着她到街上去。

    渺渺有了朦胧的爱美之心，她在胭脂铺里挑挑拣拣，左右脸颊各抹一色，问他哪个更好看。出了胭脂铺，始觉冷风吹袂，细雨飘飞，他打开收拢的油纸伞，将她妥善地藏于伞下。

    两人撑伞走上天桥，渺渺挨着木栏往下看，桥下行人奔走避雨，商贩收摊回家。

    她探出白净的手，去接斜掠过伞沿的雨丝。两人的手握得很紧，在天桥上俯瞰这细雨江山的一隅。

    ／

    渺渺十三岁，他十七。

    那时他入宫已三年，跟随老将军去了边境，老将军赏识他，十六岁便他跟着上战场。他断断续续地立下许多战功，写信告诉渺渺，她却一直半信半疑。

    在她眼中哥哥一直是温柔而文雅的，见惯了他手拿书卷的模样，自然想象不出他马上杀敌的凛然。

    他常常坐在低垂阴天下，枯杨衰草中，寻一块被他磨平的大石铺纸，提笔良久，落笔却是描画天地。

    渺渺收到信，拿着翻来覆去地看，她把画上的月亮剪空，套入天上皎洁的圆月。夜风吹得轻薄的白纸哗啦作响，清冷月华弥漫开来，纸上的风景霍然生动。

    她双手举着信纸，幻想着自己就是坐在山坡上的哥哥，天旋地转中，仿佛瞧见纸上的衰草风过而倒，兵戈相触的声音从山丘后吹来，有成白上千匹骏马撒开四蹄，飞奔在无边无际的荒地上。

    渺渺感觉他就在她的身边，她笑红了脸。／

    渺渺十五岁，他十九。

    他跟随老将军班师回朝，说来也怪，从小纠缠在身边的鬼物尽数消失，他不知因果，如同重获自由，日日舒心愉悦。

    他偷偷回到林家，五年未见，渺渺已及笄，她捏着笔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画着王八。

    乍一抬眼看见他，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不动了。

    他只停留半日就要走，问她想做什么，渺渺说：“那哥哥陪我去放风筝。”

    两人像小时候那样到河滩上去，渺渺牵着引线在河边跑，仰头看着空中灵活飞舞的小雀，偶然瞥见河中一物，怔怔出神。

    “哥哥你看，”她抬手一指：“水鬼又出来了。”

    他匆匆回宫，近乎失态地找到暗中扶持他的张丞相府上，被告知调换命格一事。那人语气威严道：“你若想妹妹安好，不如尽早想想如何谋权夺位，等你真的坐上了那个位子，她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丞相为了让他振作起来，又令人用药物毁去她的记忆，接入宫中代替病死的云渺。

    ／

    他及冠之年，渺渺死了。

    她的命太弱，被鬼物纠缠一年，最终没能挨过去。天意弄人，她懵懵懂懂地走过吊桥时，脖上系着归魂玉的红绳骤然断裂。

    渺渺魂魄散尽，连尸身也不曾留下。

    临越战乱，他请命去镇守淮城。这场苦战持续两月，淮城天象异变，六月飘雪，临越败得惨烈。

    他临死之际，忽见风雪之中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背离他走去，越来越远，背影在飘飞的琼芳中消失不见。

    他回想起这一生太过短暂，年少时握紧她的手，以为余生便是如此，命运却如此弄人，教他得到又失去她，到头来竟没能把一腔情意说出口，悔恨都不能及时。

    虽已身死，情意难平。

    或许在许多年后，凛冽的雪又化成绵绵不绝的春雨，生死轮回间，淮城天桥早已拆毁，人间又等来一场清明雨。

    天地苍茫，这偌大山河里，却再也没有他的渺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