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冤家

    如果说,检察院和刑辩律师是天然的“冤家”,给临江市成千上万的“冤家”排个“最招人恨”榜单,薛兰泽不高居榜首,也能占到前三。

    每一次她进检察院,都有无数道或忌惮或好奇或鄙夷或不屑的目光明里暗里窥伺着她,沐浴着这样的“注目礼”,想不修炼出一身刀枪不入的铜筋铁骨都不成。

    薛兰泽显然是修为到家,非但没放在心上,反而笑眯眯的跟领路的小助理打招呼:“以前没见过,是新来的吧?”

    小助理确实是新来的,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哪怕是色调庄重的蓝衬衫、藏青长裤也压不住眉眼间未脱的青涩。他大约听说过薛兰泽的丰功伟绩,只是没想到传说中臭名昭著的“人渣讼棍”居然是个姑娘家,还长得挺好看,没来得及开口,脸先红了。

    “嗯,上个月刚来院里实习,”小助理只觉得薛兰泽的笑容明媚的晃眼,慌忙低下头,不敢打眼细瞧,“您是要调陆临渊警官的案卷对吧?正好,过两天就要提起公诉了……”

    薛兰泽难得遇见这么纯情的物种,忍不住想多调戏两句:“有女朋友没?”

    小助理猛地一僵,忙摇摇头,脸更红了。

    薛兰泽用“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那可要抓紧了……我看你们院里连个漂亮小姑娘都没有,自己的终身大事不上心,谁能替你操心?”

    小助理一个脑袋简直没了安放的地方,恨不能缩回脖子里。

    一旁的王珏实在看不下去,干咳一声,用眼神发出鄙视的质问:薛律,咱能不欺负老实孩子吗?

    薛兰泽耸耸肩,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走廊拐角处同样传来咳嗽声,须臾,一个身影拐了出来,虽然头发斑白,腰板却绷得笔直,眼神锐利的吓人,手术刀似的逼视过来。

    小助理货真价实的吓了一跳,忙立正站好:“周周周……周检好。”

    周检的大名是周继明,现任临江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也是S省公诉界的权威人士。老人家犀利的目光掠过小助理,直接定格在薛兰泽脸上:“调阅卷宗?”

    薛兰泽是检察院的常客,对这位周检察长自然不陌生,只是没怎么像今天这样搭过话。闻言,她将一肚子坏水憋回去,礼貌地笑了笑:“是啊。”

    周继明又问:“是为了陆临渊的案子?”

    薛兰泽心说“消息传的挺快,老娘刚接了案子没两天,圈里都传开了”,脸上依然不动声色:“是啊。”

    周继明往前走了两步,仗着半个脑袋的身高差,居高临下地俯视薛兰泽:“这个案子……市局的证据链很扎实,可不好打。”

    周检察长语气不重,强大的压迫力却不容忽视,小助理两条腿肚子不由打起颤来,薛兰泽却若无其事,甚至笑着回了句:“那也要打过才知道。”

    周继明盯着她瞧了片刻,居然没说话,就这么走了。

    小助理憋到极限的一口气这才呼出来,整个人颤巍巍的靠在墙上,差点虚脱了。

    虽然有这么一段小插曲,这一趟总体还算顺利,很快,薛兰泽和王珏坐在会客室里,人手一本厚厚的卷宗。

    翻阅卷宗是一件很枯燥的事,谁也不知道那些废话连篇的官面文章中,哪里会藏着关键性的线索。律师必须有着用不尽的耐心和明察秋毫的敏锐力,就像在一团乱麻中寻找一根细细的丝线,将这些线索和漏洞一一挑出。

    会客室里很安静,只有“沙沙”的记录声时而响起,一旁的小助理等的无聊,又有些佩服薛兰泽一丝不苟的精神头,起身倒了两杯水端到跟前:“喝点水吧。”

    薛兰泽从浩如烟海的卷宗里抬起头,对小助理笑了笑:“谢谢。”

    她五官秀丽、眉目精致,来之前又化了淡妆,耳垂上戴着一副青金石耳钉,色相如天的湛蓝与西装的雾霾蓝相得益彰,越发显得眉黛鬓青、肤如白玉。

    小助理干涩地滑动了下咽喉,脸烫的几乎烧起来,忙不迭躲到一边。

    薛兰泽没留心他的异样,继续低头翻阅卷宗——有些律师喜欢先阅卷,对案情有了大致了解后再会见当事人。这么做固然有理,却很容易受到公检双方的影响,形成“有罪”的既定印象。

    看到案卷的一刻,薛兰泽就知道,自己先去找陆临渊面谈是明智的。

    诚如周继明所说,公安的证据链做的很扎实,证人证言相互应证,人证物证环环相扣。与之相比,陆临渊所谓的“被人绑架,遭人陷害”的说辞显得苍白无力,更像是为了脱罪而随口捏造的谎言,根本站不住脚。

    一本卷宗还没翻到底,薛兰泽都快信了“陆临渊就是元凶”的判断。

    她揉了揉鼻梁,端起水杯喝了口。

    王珏就在这时凑到近前,小声道:“薛律,陆警官这个案子……你怎么看?”

    薛兰泽没睁眼:“你怎么看?”

    “单从卷宗上看,故意杀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王珏小声说道,“人证有叶炳森的妻子和东川巷小饭馆的老板,两人都声称看到陆警官和叶炳森有私底下的接触。尤其是这个姓李的老板……据他说,二月十二号当晚,叶炳森和陆警官一起去他家小酒馆吃饭,当时,叶炳森将一个黑色行李袋交给陆警官……这与警方在陆警官家里搜查到的行李袋相吻合。不过后来,两人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争执,还差点大打出手,小酒馆砸烂的桌椅上同样提取到陆警官的指纹。”

    薛兰泽知道这个黑色行李袋,被发现时,里头装满了人民币,粗略估计不下百万。

    “还有,陆警官被绑架当晚,手机上确实收到叶炳森约他见面的短信,单从证词和短信记录上看,应该是他俩见面后一起去了小饭馆,席间做了私下交易,又因为分赃不均发生争执,”王珏分析道,“单看这些证据,陆警官敲诈勒索,事后又杀人灭口简直是板上钉钉。”

    薛兰泽不置可否:“还有呢?”

    王珏看了门口无所事事的小助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只是我不明白……既然是私下交易,肯定越少人知道越好,陆警官干嘛不找个没人的角落,而是堂而皇之地选在小饭馆里?唯恐不能昭告天下吗?这实在很说不通。”

    薛兰泽这才睁开眼,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这个案子确实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薛兰泽轻声道,“放心,有的打。”

    哪怕是临江市最声名鹊起的刑辩律师,薛兰泽也从不将话说满,于她而言,“有的打”三个字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两人顾不上吃午饭,从大中午一直耗到临近下班,好容易将厚厚一沓卷宗大致翻阅完,正准备出去找点东西垫肚子,从门口走进来两个人,险些撞了满怀。

    那两人同样穿着淡蓝衬衫和藏青制服裤,却和检察官的样式有着微妙区别,其中一位还是个熟面孔,瞧见薛兰泽,登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声:“哟,这不是薛大律师吗?怎么,来调阅卷宗?我想想,是为了陆临渊的案子吧?”

    薛兰泽后退半步,避开他满口乱喷的唾沫星子:“杨警官你好,来送卷宗吗?”

    “杨警官”大名杨帆,和陆临渊一样,都是临江市局刑侦支队的人。只不过陆临渊是正处级支队长,杨帆却是个跑腿干活的小碎催,两人年纪相仿,级别却差了一大截,性格和办案手法更是南辕北辙,互相看不惯也在所难免。

    “要我说,薛大律师就不该接这个案子,白费力气不说,还砸了自己‘常胜将军’的招牌!”杨帆从警前可能是小流氓出身,眼一斜、嘴一歪,换身常服就能上街COS古惑仔,“警方调查的很清楚,陆临渊滥用职权、故意杀人的犯罪事实确凿无疑,薛大律师想替他翻案?还是省省吧。”

    跟在他身后的小女警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被自己咽了回去。薛兰泽没有错过她的反应,眼神微微闪烁,居然耐着性子和杨帆周旋起来:“杨警官这话说错了,只要法院还没宣判,就不算板上钉钉……再说,我看陆警官也不像那样的人。”

    杨帆轻嗤一哂:“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我早看出他心思不对,放着手头的案子不管,见天查什么十六年前的旧案……嘿嘿,说他不是打着敲诈勒索的主意,谁信啊!”

    薛兰泽耳根微动,留意到几个关键字:十六年前的旧案?

    小女警终于忍不住了,嗫嚅着反驳道:“陆队不……不是那样的人!”

    杨帆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大人说话别瞎插嘴!”

    小女警不服气地咬紧嘴唇,薛兰泽扫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两张名片,给杨帆和小女警一人递了一张:“正好,关于陆队这个案子,我也有更多想了解的。两位什么时候有空,可以打我电话。”

    杨帆接过名片,转手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小女警却将名片紧紧攥在手心里,目送薛兰泽一行走出检察院大门。

    王珏快走几步,追上薛兰泽:“薛律……你觉得他俩真会联系咱们吗?”

    薛兰泽顿住脚步,从手提包里摸出几张纸币,递给路旁的奶茶小妹,头也不回地反问道:“你觉得那个姓杨的警官跟陆临渊的关系怎么样?”

    作为带教律师,薛兰泽虽然气场强大,却意外的没有领导架子,更不会板着脸教训人,只是这随时随地考较助理律师的毛病很让人头疼。

    幸好王珏已经习惯了,想也不想地答道:“很不好……一提到陆警官,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话里话外都透着不屑,不过……”

    她话音顿住,薛兰泽就在这时转过身,将一杯热腾腾的芋泥奶冻塞到王珏手里:“不过什么?”

    王珏将方才的情形回想了两三遍,确认每一处细节都没遗漏,这才犹豫着说道:“不过,他的反应有点太浮夸了……他和陆警官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是工作上看不顺眼,在外人面前也该保持表面上的和气,这才符合最起码的社交礼数。除非这位杨警官脑子里缺根筋,根本不在乎社交场上的约定俗成,又或者……”

    她话音不甚自然地顿住,只用眼神将没说完的话补全:又或者,他是故意用浮夸的态度引起薛兰泽的注意,趁机传达出某个不为人知的信息点。

    “他刚才提到,陆临渊在查一桩十六年前的旧案,”薛兰泽轻声道,“这话不像是无的放矢,很可能跟叶炳森的案子有关……你回头查一查,看看叶炳森十六年前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

    王珏欲言又止:“十六年前……叶炳森才十多岁吧?高中还没读完,他能干出什么事?”

    “查了才知道,”薛兰泽将吸管往塑料纸上一戳,连着吸了两大口,“别小看熊孩子,真被逼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

    两人站在路边喝完一杯奶茶,正打算回律所加班加点,薛兰泽的手机忽然开始疯狂震动,她低头瞥了眼,只见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薛兰泽眼皮不眨一下,飞快接通电话:“喂?我是薛兰泽。”

    半秒的沉默后,对面传来一个有些紧张的声音:“喂,您好,我们刚才见过面……”

    十分钟后,王珏打的回了律所,薛兰泽则在检察院附近找了家咖啡厅。服务员送上两杯饮料,意式浓缩是薛兰泽点的,红茶拿铁摆在对面的小女警面前。

    小女警有些惶恐:“您太破费了,要不我把钱转给你吧……”

    薛兰泽抬手拦住她:“只是一杯拿铁,谈不上破费……你愿意给我打电话,已经是帮了大忙。”

    小女警不安地坐在原地,两只手拧麻花似的绞在一起,这是一个典型的防御性姿态,说明她此刻十分紧张。

    薛兰泽可以理解这种紧张,哪怕是实习学警也是警察,警队纪律大于天。她不清楚自己这么做是否符合规章制度,但是某种更强大、更迫切的力量驱使着她,拨通了薛兰泽留下的电话。

    薛兰泽抿了口咖啡,从一个十分安全的角度切入话题:“小警官怎么称呼?”

    小女警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夹紧脑袋:“我、我姓周,叫周心洁。”

    薛兰泽笑了笑:“小周警官这么年轻,应该不是正式警员吧?”

    小女警缩着脖子,点了点头:“我是去年底进刑侦支队实习的……”

    薛兰泽歪头端详着她,貌似随意的拉家常:“听说临江市刑侦支队待遇不错,每年都有大把警校毕业生削尖脑袋往里钻……小周警官在校成绩应该不错吧?”

    这本是随口恭维,谁知小女警脸颊红了红,竟然轻轻摇了下头:“没……我、我其实成绩一般,勉强毕业而已,是我爸帮我找的实习。”

    薛兰泽:“……”

    这可真是个实诚孩子。

    她想了想,半是随意半是认真地试探道:“看你们陆队那样,要求应该挺严格吧?你平时在他手下混,日子是不是不太好过?”

    小女警的脸更红了:“其实一开始,陆队根本不想收我,还想把我退回去,要不是我爸……”

    她话音猝不及防顿住,闷头喝了一大口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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