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套话

    从明华医院出来时,薛兰泽将车钥匙丢给王珏,自己坐进副驾座,逐字逐篇地翻看陆临渊的体检报告。

    王珏探头溜了眼,又被艰深拗口长篇累牍的专业术语吓了回来,老老实实地发动引擎:“薛律,我觉得刘院长没说谎,她应该真的不知道。”

    “她确实没说谎,”薛兰泽头也不抬道,“陆临渊是个聪明人,要是真惹上不该惹的人,贸然透露口风,只会把刘院长往泥潭里拖,他不会这么做的。”

    王珏先是松了口气,仔细想想,又有些泄气,因为这意味着线索又断了:“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回律所继续研究卷宗?”

    薛兰泽从手提包里摸出水笔,重点标注出几段文字:“你觉得呢?”

    王珏:“……”

    这随时随地小测验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王珏一边跟呵护珍稀动物似的,小心翼翼驾驭着七位数的Taycan 4S,一边将脑筋转成过载的电风轮:“如果棒棒糖真是陆警官故意留下的线索,我个人还是倾向他在明华医院里留了下一步的指向……要不,我们去他母亲的墓地看看?”

    薛兰泽撩起眼帘,终于施舍给她一个正眼:“那还等什么?掉头啊!”

    保时捷从山呼海啸的车流中杀出重围,贴着防护栏拐了一个扭秧歌似的U turn,直奔东山陵园而去。

    东山陵园位于临江市东南角,一路跋山涉水,少说要一个多钟头。王珏在等红灯的间隙里偷摸瞟了眼,发现薛兰泽放低座椅,拿体检报告当遮目镜盖在脸上,懒洋洋地说道:“我睡会儿,快到了叫我。”

    有那么一瞬间,小王助理深刻怀疑,自己是被顶头上司抓来当苦力的。

    “东山”其实是一座山,陵园依山而建,一排排卷檐飞甍的建筑物酷似人文景点,里头却是密密麻麻的骨灰存放架,方寸大的小格子上贴着黑白照片,不论生前是风光无限还是穷酸落魄,死后都得了一视同仁的待遇。

    薛兰泽给看管纪念堂的大爷塞了几张“毛爷爷”,换来老人家心照不宣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看大爷借口抽烟,慢腾腾地踱了出去,薛兰泽和王珏一个自东向西,一个由西向东,分头寻找起来。

    骨灰存放架不下数百张照片,要从中找到某个特定的人名并不容易,薛兰泽找得细致,速度却极快,视线左右一溜,已经扫完一整排。她正要转身,脚步突然顿住,已经掠过去的目光又转回来,定格在某个人名上。

    ——骆靖。

    十六年前西塘村制毒案的主犯之一。

    薛兰泽像是被细针刺痛了眼球,飞快地偏开头,只听不远处传来王珏的低呼:“薛律,找到了!”

    薛兰泽就跟躲瘟疫似的,脚步踉跄间带着难以察觉的仓皇:“在哪?”

    陆临渊的母亲名叫陆悦芬,单从照片上看,是一个温婉清秀的女人。她的眼睛尤其漂亮,仔细端详跟陆临渊有几分相似,只是眼角有些松弛,往下耷拉的细纹里填满了无法纾解的愁苦与哀怨。

    薛兰泽故技重施地摸出细铁丝,拍了拍王珏的肩:“看着门口,别让人撞见。”

    王珏默默后退两步,跟撬门溜锁如探囊取物的薛大律师拉开距离。

    方寸大的小柜子里东西不多,除了骨灰盒,只有几件不算太值钱的首饰。薛兰泽顶着小王助理鄙视的目光,将骨灰盒抱下来,用铁丝撬开最后一道关卡,就要揭开盒盖。

    王珏忙后退两步,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薛兰泽奇道:“你说什么呢?”

    王珏一本正经:“我跟陆女士说,冤有头债有主,要显灵要作祟就去找打扰她安眠的罪魁祸首,别找我这个跑腿小碎催的麻烦。”

    薛兰泽:“……少罗嗦,过来帮我抱着盒子!”

    小王助理如遭雷击,十分不想沦为共犯,奈何顶头上司太过威武,只能委屈认怂。她捏着鼻子接过骨灰盒,薛兰泽则一把扯开装骨灰的布袋,伸手在里头拨拉几下……结果一无所获。

    王珏不忍心目睹这一幕,闭眼偏过头,半晌没听到动静,只得嘤嘤嘤地问道:“……好了吗?”

    白跑一趟的薛律师脸色不大好看,一言不发的将骨灰盒恢复原样,王珏觉察出她情绪有变,小心翼翼地劝慰道:“其实也没什么,本来就是碰运气……而且你都说了,陆警官不想将刘院长拖下水,未必会留给她什么重要线索。”

    薛兰泽踩着梯子,将骨灰盒塞回柜里,末了鞠了一躬:“打扰您休息了,等回头,我把我多嘴的助理洗剥干净,您想清蒸想红烧都随意。”

    王珏:“……”

    她回头就打辞职报告书!

    空手而归的两人闷头往外走,堪堪走到门口,薛兰泽突然顿在原地:“等等!”

    王珏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只见薛兰泽招呼来不及打一声,丢下一句“你在这儿等着”,就匆匆跑了回去。王珏本能跟了两步,想起薛兰泽的叮咛,又不知所措地停下。

    薛兰泽的身形卷成一道风,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像五公分高的鞋跟能跑得这样快。清脆的“哒哒”声几乎连成一线,又突然停下——

    薛兰泽猛地站定脚,循着顶到天花板的骨灰架抬起头,最中间一张赫然是骆靖其貌不扬又老实憨厚的黑白照。

    有那么一瞬间,细密的鸡皮疙瘩顺着脊椎窜上去,炸开尖锐的凉意。

    王珏在纪念堂门口等了足有十分钟,在“进去”和“不进去”之间决断不下。就在她终于鼓足勇气,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看看时,“哒哒”的脚步声传了出来,紧接着,薛兰泽的身影出现在重重的骨灰架后。

    王珏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慌忙迎上前:“薛律,你去哪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薛兰泽一只手插在衣兜里,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没什么,突然想起手机落在里面……走吧。”

    她脚步丝毫不停,当先往外走去,王珏只得连蹦带跳地跟上:“去、去哪?”

    薛兰泽插在衣兜里的手指攥紧了,手心里躺着个狭长坚硬的物件,如果摊开来就会发现,那是个存储用的移动U盘,被原封不动地存放在透明塑胶袋里。

    “不早了,也该到饭点了,”她撸起袖子看了眼表,“先去吃饭吧。”

    王珏一度以为自己是最了解薛兰泽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她有点不确定了。明明几分钟前,发现自己白跑一趟的薛大律师还耷拉着脸,眼角眉梢流露出“你欠我五百万”的焦灼烦躁,几分钟后,那股莫名而起的燥火就被某种更强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抚平了,言谈举止又是那个“我很强我最行我无所不能深不可测”的刑辩界知名律师。

    “难道又到了女人每个月总会来的那几天?”王珏满心嫌弃地想,“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么喜怒无常,以后除了我谁敢要你?”

    薛兰泽并不知道,靠自己吃饭的小助理正在三纸无驴地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一回,她亲自开车,带着王珏兜了几个圈,突然一头扎进东川巷混乱复杂的巷道里。

    王珏跟着她东奔西跑了一早上,正窝在副驾座里犯困,冷不防车轮辗过一道小沟,车身剧烈颠簸了下。王珏猛地睁开眼,发现外头不是熟悉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而是低矮破旧的木板房、坑坑洼洼只够两辆车勉强并排通过的柏油路、发黄油腻的招牌板,以及随处可见的垃圾污水,登时惊呆了。

    “薛、薛律,”小王助理上下两排牙齿瑟瑟打着颤,“我、我开玩笑的……你不会真想卖了我吧?”

    前方是一条又窄又破的小巷,三轮板车通过尚且嫌挤,高贵冷艳的Taycan 4S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薛兰泽找了块稍微干净点的空地,把车停好,对王珏打了个手势:“下车,去吃饭。“

    王珏哆哆嗦嗦地问道:“去去去……去哪?”

    薛兰泽眼帘微垂,两道长眉沉沉压住眼角,这让她原本秀丽精致的五官显出几分气势逼人的锐气:“长庆酒馆。”

    王珏顿时愣住。

    长庆酒馆的老板叫李长庆,是土生土长的临江本地人,家世背景乏善可陈,之所以能引起薛兰泽的注意,乃至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不惜在七拐十八弯的小巷里兜上半个小时也要来吃这一顿饭,完全是因为在警方的调查中,正是他的口供在陆临渊的有罪判定上加了一块沉重的砝码。

    “……据李长庆说,二月十二号晚上九点半到十点间,陆警官和叶炳森曾在长庆酒馆发生争执。在此之前,叶炳森将一个行李包交给陆警官——里头装的正是那一百万赃款,”王珏低声说,“可惜这一带没有监控摄像头,而据李长庆说,十二号晚上下了雨,酒馆里没什么客人,所以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证明陆警官是否真的来过酒馆。”

    自然,也没人能证明,李长庆的证词到底是真是假。

    “一般来说,孤证不足以采纳,但李长庆的情况不一样,有叶炳森妻子的证词侧面佐证,有叶炳森手机上发出的邀约短信为据,有目击证人看到陆警官名下的车在东川巷出没,有警方搜到的赃款……更重要的是,警方在小酒馆里采集到陆临渊的指纹!”

    薛兰泽不急着下车,而是从后座翻出一双舒适便利的旅游鞋换上,又把那身血贵的Armani当季新款西装换成街边摊买的运动衫。随后,她不知从哪翻出根橡皮筋,手指插入长发随意抓了两把,三下五除二绑成个丸子头,再一转身,律界精英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

    “……证词和物证彼此映证,已经构成了证据链,就算拿到法庭上,法官也挑不出错。”

    王珏不知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凭着薛大律师这身打扮,以及脚踩东川巷、拳打西塘村的王霸气场,去电影片场客串个把□□女老大毫无压力。

    “走吧,”新鲜出炉的“□□老大”冲碎催小跟班霸气地甩了甩头,“今儿个姐请客,带你吃顿好的。”

    想到薛兰泽所谓的“好的”是什么,王珏只觉得生无可恋,心说:你还是让我回律所点外卖吧。

    小王助理看不上长庆酒馆是有道理的,单是油腻发黄的门帘和锃黑瓦亮的桌面,就让人心里发堵。然而王珏心知肚明,薛兰泽不是为了一顿饭才屈尊降贵地光顾这里,哪怕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也只能硬着头皮找位子坐下。

    此时是下午三点,两头不着边的钟点,小酒馆里没什么客人。头发掉了半边的酒馆老板挺着啤酒肚,殷勤周到地送上菜单:“两位美女,想吃点什么?”

    他身上透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劣质酒精和烟草混合在一起,又被几天没洗的汗渍熏蒸发酵,酿成一股来势汹汹的生化武器,对鼻腔内膜造成了惨无人道的□□。

    王珏终究功力不到家,没法勉强自己不露出嫌弃的表情,只能欲盖弥彰地缩着脖子。

    薛兰泽倒是若无其事,坐在这破破烂烂的小酒馆里,甚至有几分怡然自得:“两碗牛肉面,一份卤水豆腐,一份口水鸡……你这儿有酒吗?”

    李长庆明显愣了下,没想到这样清秀漂亮的姑娘家张口就要酒喝,然而他仔细打量一番,从这漂亮姑娘身上感受到某种熟悉又似曾相识的气质,刚刚升起的惊疑无形中消散了大半:“小姑娘,你算是问着了,咱们这儿的蜂蜜青梅酒远近闻名,好喝得很……”

    薛兰泽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问的是酒,你拿兑了水的饮料瞎糊弄谁呢?告诉你,姑奶奶舌头灵得很,是不是真的一尝就知道,少拿那些娘们唧唧的饮料糊弄我!”

    薛兰泽话说得不客气,但酒馆老板并不觉得冒犯,这大抵是漂亮姑娘的优势,哪怕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也有种别样的情致。

    反正李长庆是心痒难耐,态度更殷勤了三分:“那就是二锅头……咱们店里的二锅头味道正、后劲足,喝过的都叫好。”

    王珏震惊地望向薛兰泽,心说“这个点喝二锅头,回头要是醉倒了,我可怎么把人搬回去”,然而她劝说的话来不及出口,薛兰泽已经不容置疑地拍了板:“成,先给老娘开一瓶。”

    王珏扶着额头,决定保持微笑就好。

    小酒馆难得有这么漂亮的女客人光临,李长庆上完菜也舍不得走,一边用猥琐又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薛兰泽,一边东拉西扯地套近乎。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漂亮姑娘出奇的嘴紧,任他如何试探套话,都挡得滴水不漏,言谈举止间更流露出一股“道上混”的匪气,叫人摸不准她的底细。

    “……早听说这家店名声在外,平时赚得不少吧?”薛兰泽两杯酒下肚,脸颊眼角泛起红晕,乍一看有种透着风尘气的艳丽,“还是你们这些自己当老板的好,不用看人脸色。”

    李长庆可能误会了薛律师的职业,涎皮赖脸地往前凑了凑:“哪能啊?咱们这种才叫辛苦,盈亏都得自负,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要是碰上天灾人祸,赔了老本都没处说理。”

    薛兰泽一手撑着脑袋,扫来的眼风活了一样,缠缠绵绵,直往人心窝里钻:“是了,听说旁边那条街前几天闹出人命,伤人的还是个警察,连条子都找上门……”

    李长庆脸色微乎其微地一僵。

    薛兰泽却在这时前倾身体,半是试探半是借酒装疯地压低声:“我说老板,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该不会……”

    李长庆喉头艰难地滑动了下,只听薛兰泽下一句道:“该不会……那撞死人的警察是你包养的小白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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