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忆

    有那么一瞬间,薛兰泽一直无懈可击的表情出现异样的波动,仿佛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是一颗问路的石子,击碎了她自欺其人的死水无澜。

    刹那间,无数破碎的画面飞快流逝,她看到自己蹲在自家破烂的小院里打拳、扎马步,远处传来同龄人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她羡慕地抻长脖子,细细的竹竿却如同脑后长眼,间不容发地抽打上绷紧的小腿——

    “专心点,发什么呆!”

    薛兰泽打了个激灵,蓦地回过神,若无其事地笑道:“大学时参加过跆拳道社,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术……让您见笑了。”

    风篁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薛律师太过谦了……您刚才那几下,倒是有几分武侠小说里旋风扫叶的意思,这要算是‘粗浅’,临江市的跆拳道教练都可以歇业回家另找营生了。”

    薛兰泽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试探,却罕见的没生出防备之意。她看着夜幕下的男人,就像看到一个披着伪装的同类,顺着话音反问道:“这么说来,我突然想起风篁老师方才几下格挡如封似闭、蓄力于虚,很有些三千世界、掌藏须弥的意思。”

    两人在黑暗中再次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意味深长。

    他俩心知肚明,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有互相揭短的份,颇有默契地揭过不提,薛兰泽首先转开话茬:“风篁老师特意跑这一趟,也是为了陆警官的案子?”

    风篁“唔”了一声,带着她往胡同出口走去:“这案子不好打,主要是附近没有监控摄像,无法佐证陆警官的供词……薛律师也是为了这个,专门跑这一趟?”

    薛兰泽没有隐瞒,坦然道:“确实,现有的证据对陆警官很不利,就算能驳倒证人证词,但是交警赶到时,现场只有陆警官和死者叶炳森两人,却是不争的事实……要是找不到存在第三人的证据,最起码一个交通肇事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两人脚步很快,说话间已经出了小巷,前方闪烁着微渺的路灯,王珏在灯光下焦灼地踱着步子,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听到脚步声,她总算松了口气,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前:“薛律,你回来了?方才到底怎么回事……风篁老师怎么也来了?”

    她一连串问题机关枪似的抛出来,仓促间薛兰泽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好,只得随口敷衍:“刚才有人盯梢,我追上去时撞见了风篁老师,发生了一点误会……”

    她话音突然顿住,整个人犹如中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戳在原地。

    王珏被她毫无预兆的犯病吓住了,一只手颤巍巍地抬起,试探着点了点薛兰泽肩膀:“薛、薛律,又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薛兰泽如梦初醒,猛地回过头:“风篁老师,您很擅长模仿别人的声音,对吧?”

    幽暗的路灯下,薛兰泽一双眼睛亮得出奇,仿佛周围的光都被吸进那一对瞳仁中。风篁无端有种“香肉被饿狼盯上”的错觉,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不能说很擅长……只是略懂一点技巧。”

    薛兰泽才不管他是真谦虚还是假客气,逮着人就要往死里使唤:“能帮我个忙吗?”

    风篁又退了半步,将方才缠斗中崩裂的衣领仔细扯了扯:“……你要干什么?”

    半个小时后,一行人重新走出胡同,风篁的表情颇为复杂:“我是真没想到,学了这么多年的专业还能用来干这个。”

    薛兰泽忙着将刚录制好的音频文件存档备份,一时没顾上搭话,倒是王珏连好奇带兴奋地多瞧了风篁两眼,小心翼翼问道:“风篁老师,你真是临江市戏剧学院的教授吗?”

    风篁好歹算半个网红,网上不难查到资料。他大约是觉得小王助理尊敬又好奇的语气跟蹭课听的外系学生很像,瞬间罩上“为人师表”的画皮:“不是教授,只是副教授……说到底,就是个普通的教书匠。”

    王珏越发好奇:“风篁是您的艺名吧?那您现实中的名字叫什么?”

    薛兰泽刚好抬起头,将风篁刹那间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不知是不是想多了,她总觉得这男人有点难以启齿的僵硬。

    “这反应有点夸张了吧?所以他真名到底叫什么?”薛兰泽很好地控制住面部表情,心里却野马脱缰地开起了脑洞,“总不至于叫阿牛、大花之类的吧?”

    只听风篁干咳两声,生硬地转开话题:“这段音频不是现场收录的,不能作为有效证据吧?再说,就算听上去天衣无缝,用专门的技术还是能检测出波长频率的不同,想拿来糊弄检察官和法官显然不太可能。”

    “……确实不能,”虽然好奇的抓耳挠腮,但薛兰泽和风篁刚认识没两天,不大好意思刨根究底,只能暂且忍下死缠烂打的欲望,“我原本也没打算直接拿来当证据,只是想做个小小的测试。”

    风篁一愣:“测试什么?”

    薛兰泽偏头看他:“想知道?”

    风篁实诚地点点头。

    薛律师温柔地笑了笑:“告诉我们你的真名,我就告诉你。”

    风篁:“……”

    王珏:“……”

    小王助理不留神被口水呛到了,咳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最后,薛大律师也没能从风篁教授口中套出他的真实姓名,一行人在东川巷分道扬镳,临走前,风篁特意嘱咐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我,短信电话都可以。”

    薛兰泽犹不死心:“你真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要是不好意思,我直接去问杨警官也行……”

    只听“砰”一声响,风篁矮身钻进驾驶座,毫不犹豫地甩上车门。发动引擎前,他手速飞快地编辑了一段短信,直接摁下发送键。

    短信内容:不准告诉不相干的人我叫什么!

    收信人:杨如花。

    鉴于薛兰泽下午喝了酒,回去路上是王珏开的车,她不是头一回驾驶价值七位数的Taycan 4S,条件反射的紧绷和手心冒汗却不会因为经验丰富而有所好转。

    薛兰泽眼睁睁看着她用三十码的速度贴着马路牙子蹭,旁边一个骑电动车的小崽子吹着口哨,不慌不忙地越过车头。薛兰泽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拍拍王珏肩膀:“实在不行,还是我来吧。”

    “那不行!”小王助理虽然时常被顶头上司压榨,牵扯到原则性问题,还是立场坚定毫不动摇,“你下午少说喝了三两二锅头,按照五十度酒精计算,至少需要五个小时才能分解干净……现在才晚上八点,离规定时间还有一个钟头,老实坐着!”

    小王助理难得霸气一回,薛兰泽被她震住了,之后的一路上都没闹幺蛾子。

    从东川巷开回市区已经是晚上九点,王珏没回律所,直接把薛兰泽送回家。她前脚停好车,后脚只听手机“嗡”一声响,是没良心的薛大律师给她发了个两百块的红包,备注赫然是“打车报销费”。

    “不早了,你坐地铁回去不安全,还是叫车走吧,车费我给你报销,”薛兰泽说,“明天我出去一趟,上午不在律所,你可以晚一个小时到。”

    王珏瞬间热泪盈眶,遭人奴役一整天的怨气被两百块的红包和“晚到一个小时”的补偿彻底打散。她摇身一变,从“揭竿而起的被压迫者”无缝切换成“乖巧懂事的贴心小棉袄”,殷勤周到地问道:“好的薛律,需要我给你点午餐吗薛律?”

    薛兰泽在她圆鼓鼓、肉乎乎的小脸上掐了一把,又接过车钥匙:“不用,把你自己喂饱了就行……话说你最近是不是又圆了?腮围见长啊!”

    小王助理如遭雷劈,刚刚建立起的双边贸易友谊被薛大律师一句话单方面砸崩,嘤嘤嘤地飙泪而去。

    薛兰泽失笑,提起拎包上了电梯。

    对薛大律师而言,十点前到家是很难得的经历,“不满三十岁跻身临江市最出色的刑辩律师行列”是殊荣也是压力,是无数个加班加点、夜以继日堆积出来的。说到底,这世上没有常胜将军,所有的闲庭信步和游刃有余都是假象,每一分胜算背后都需要百倍的心血和努力支撑。

    好比现在,就算提前到家,薛兰泽也不打算立刻睡下。她简单冲了个澡,又给自己泡了杯意式黑咖,捧着笔记本坐在落地窗前,继续白日里未竟的工作。

    “跻身临江市最出色的刑辩律师”到底是有好处,至少,每年直逼八位数的收入是看的见摸得着。这些年下来,薛兰泽手里攒下一笔不算小的积蓄,眼下住着的轻奢大平层就是其中最昂贵的一项。

    薛兰泽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三室两厅的面积不算大,一百五十个平方已经足够施展腾挪。装修风格以黑白灰三色为主,不符合女性的主流审美,却出奇的干净利落。窗帘拉开,远处是此起彼伏的万家灯火,在夜色深处闪烁着渺茫的光,汇聚成一片万里无垠的人间星海。

    薛兰泽戴着防辐射的平光镜,镜片上倒映出密密麻麻的宋体字样,却一个也收不进眼中。可能是白日里的见闻扰乱了思绪,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眼前闪过极久远的画面,画面背景是破破烂烂的棚屋矮巷,两个小小的身影穿梭其中,若隐若现——

    “快点……跑快点!”个子略矮的那个明显是女孩,编着松垮垮的麻花辫,其中一边的皮筋掉了,头发散落大半,又被汗水打湿,糊在洁白的脖颈上,“他们要追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男孩子,年纪略大一点,模样却十分狼狈,额头蹭破了皮,血迹和冷汗混在一起,顺着白皙的额角往下滑落。他气喘吁吁地扶着矮墙,稚嫩的手腕上露出细长的淤青印子。

    那是被绳索勒绑过的痕迹。

    “我……跑不动了,”男孩喘息着说道,“你、你别管我,赶紧走……然后去叫人!”

    已经冲出去一段距离的女孩又折返回来,不由分说地扶住他:“不行!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怎么能撂下不管?被我师父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女孩身量娇小,力气却挺大,男孩大半个身子被她硬生生拖起,被迫跟着迈开脚步:“你、你师父?你是说学校老师吗?”

    他年纪虽小,却颇有少年老成的气质,就算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命中,也不耽误一本正经地说教:“追咱们的都是坏人,你还小,斗不过他们……老师不会怪你的!”

    女孩百忙中回过头:“那些坏人为什么要绑你?你得罪他们了吗?”

    男孩摇摇头,眼神微微一黯:“不是我……他们绑我是为了报复我爸爸。”

    女孩好奇地打量他,借着一点星月微光,发现了男孩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他皮肤很白,虽然形容狼狈,还糊了满身血迹,却能看出眉清目秀的影子。最重要的是,十来岁的男孩子,别家小崽子还在撒尿和泥、挑猫逗狗,他却言谈举止颇有章法,身上的衣服料子也很好,一看就是有修养、有经济实力的家庭教养出来的。

    然而年龄相仿的小孩之间有种天然的吸引力,这点“阶级差异”并不足以让女孩产生隔阂:“为什么要报复你爸爸?他做坏事了吗?”

    男孩脸色越发暗沉,半晌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女孩脸色突然变了,猛地揪起他衣领,将人连推带搡地塞进路边的杂物堆里。

    那是个空置的垃圾桶,空间狭窄逼仄,刚够容纳两个身量未长成的孩子。恶臭的气味熏得人作呕,男孩连连咳嗽,女孩却死死捂住他的嘴,将男孩的头摁在自己肩膀上。

    “嘘,别说话,”女孩贴在他耳边小声道,“他们追来了!”

    不用她刻意提醒,男孩也听到远处急促的脚步声,污言秽语裹挟在风声中,擦着垃圾桶过去,又逐渐消失在远方。

    ……他们和穷追不舍的歹徒擦肩而过。

    男孩松了口气,失血和精疲力竭让他头晕目眩,耳边女孩的惊呼声变得时远时近,终于“扑通”一下栽倒进臂弯。

    薛兰泽回过神时,人已站在书房里,她轻车驾熟地拉开抽屉,从最深处的角落中翻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

    那是读小学时,小女孩写日记的本子,泛黄的纸页上布满了稚拙的字迹,记的都是些流水账。薛兰泽的目的却不是这个,她三两下翻到最后,从日记本的硬壳夹层里抽出一张老旧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经过这么多年的岁月打磨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出主角是一男一女,女孩歪头咬着笔杆,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男孩指点着摊开的作业本,仿佛在耐心教她做题。

    正是薛兰泽记忆深处,那两个躲在垃圾桶里,依偎在一起抱团取暖的少男少女。

    薛兰泽盯着那男孩看了一会儿,眼角舒展开柔和的弧度。

    “真是越大越不讨人喜欢,”她低声嘟哝,“明明小时候那么软萌好说话,怎么长大后养出一张阎王脸?”

    照片上的男孩无法回答,眼角眉梢的温和与宠溺却做不了假。

    薛大律师对着黑白照片啧啧感叹片刻,重新夹回笔记本里。

    “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有本事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她默默地想,“该不会上辈子欠了你吧?”

    反正已经救过一回,再帮一次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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