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错过

    薛兰泽几乎一夜未眠,直到天光破晓才稍微睡了一两个小时。当临江市的早高峰初露苗头时,宝蓝色的Taycan 4S已经抢先一步汇入车水马龙,往市郊方向而去。

    临江市算是准一线大都市,这两年发展得好,城市边际向外扩展了一圈。然而薛兰泽的目的地并不在临江市内,她甚至不用设置导航就能规划出路线——出了市区就是东江高速,往西北东海市的方向开上半个小时,换成国道再开两个小时,狭窄的盘山路夹在崇山峻岭间,一条滚滚大河沿着公路汹涌而过。

    那是贯穿临江市的青浦江,这一段水流尤其湍急,不过,沿着盘山路拐过几道弯,水流就会渐趋平缓,河岸上矗立着她此行的目的地——东江福利院。

    那是薛兰泽长大的地方,从十一岁到十七岁的六年间,几乎横跨了她的少女时代。

    薛兰泽对福利院的印象不比多年前那个破破烂烂的棚户小院单薄,事实上,每年三四月份,她都会登门造访。印象中,福利院的设施有些陈旧,门前有个大草坪,午后的阳光格外充足,而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草坪上,什么也不想地闭上眼,就这么静静待上一个下午。

    然而眼下,陆临渊的案子悬而未决,薛兰泽显然没闲心故地重游,停好车就熟门熟路地摸到院长办公室。

    福利院的院长姓赵,薛兰泽刚进福利院时,她还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妇女,如今却头发花白,眼角布满慈祥的皱纹。

    “小兰来了?”赵院长和蔼可亲地泡了热茶,像每一个巴望着儿孙上门探望的老人一样,将珍藏的点心掏出来,一个劲往薛兰泽怀里塞,“今天是工作日,怎么这个点儿过来了?来之前也不说一声……这是淑芳斋的点心,昨天刚买回来的,快尝尝好不好吃!”

    精致的包装纸袋盛着浅绿色的糕点,细腻的绿豆蓉裹着豆沙,一看就味道不俗。可惜薛兰泽没心思吃零嘴,简单道了谢,言归正传道:“院长,我今天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老院长笑呵呵地说:“你说。”

    薛兰泽组织了一下语言:“您还记得当年给我提供学费和生活费的匿名资助人长什么样吗?”

    东江福利院是非盈利机构,主要靠爱心人士募捐维持运作。薛兰泽读中学那会儿,有几年福利院的效益不太好,不少孩子九年义务制教育没读完就被迫辍学打工。至于薛兰泽,之所以能幸运的读完高中,又考上“五院四系”之一的华东政法学院,完全是因为有匿名人士不间断打款,默默负担起她求学路上的所有费用。

    十来岁的孩子已经懂事,知道什么叫“寄人篱下”,什么叫“孤苦无依”。这份不安全感伴随着薛兰泽度过了本该最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及至上了大学也无法消除。

    所以她才会顶着全系前三的排名,拒绝了本校保研的名额,而是毅然决然地迈入社会,一路摸爬滚打至今。

    老院长没想到薛兰泽会突然提起这一茬,明显愣了下:“当然记得……虽然他不肯提供姓名,不过每年都会亲自过来打听你的境况。听说你考上了名牌大学,他高兴的不得了,就跟自己亲闺女考上了似的。”

    她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这两年没怎么见过他,想来是身体不太好吧?”

    薛兰泽明知希望渺茫,仍抱着万分之一的可能追问道:“您还记得那人大概长什么样吗?”

    老院长想了想,说道:“是个年纪不算轻的男人,你上高中那会儿,他看着大约四十来岁,现在怎么着也得将近六十吧?”

    薛兰泽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胸口充斥着说不出的失望,然而她不肯放弃,从手机里调出陆临渊的照片,塞到老院长眼前:“您仔细瞧瞧,见过这个人吗?”

    老院长戴上老花镜,鼻尖几乎怼到屏幕上,好一会儿才道:“没见过……这孩子是谁?长得倒挺俊,你新交的男朋友吗?”

    薛兰泽泄了气,失落中泛着些许自嘲。

    “也对,”她想,“这人只比我大两岁,我读中学那会儿,他也刚上警校,哪来的经济能力资助我读书?”

    正当薛兰泽想将手机抽回时,老院长顺手一划拉,突然“咦”了一声:“这孩子……看着有点眼熟?”

    薛兰泽探头一瞧,发现老院长翻出来的正是2·15肇事案中的死者叶炳森,昨天傍晚,她曾拿着这张照片沿着淮海路挨家挨户询问知情人,可惜一无所获。

    薛兰泽心头那根警铃登时拉响了:“您……见过这人?”

    老院长点点头:“见过……就两个月前,他来咱们福利院,拿着一张不知多少年前的黑白照片,问是不是院里的孩子。我一看,那不是你刚被送来院里那会儿?”

    薛兰泽一颗心毫无预兆地揪紧了,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某个令人战栗的秘密,手心不知不觉捏出满把汗水:“您、您是怎么说的?”

    老院长拍拍她的手:“我哪能那么轻易把院里孩子的事告诉别人?我问他是不是认识你,他说,你死去的父亲是他一个很久没见过的长辈,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好容易辗转打听到这里。我就告诉他,照片上的女孩看着有点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要翻翻档案才知道,这才把他打发走。”

    说到这里,老院长露出歉疚的表情:“本想先问问你的意思再答复他,没想到上了年纪记性差,居然忘了,要不是看到照片,我还想不起来……小兰,你怎么了?”

    薛兰泽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脸色有多难看,电光火石间,她终于串联起前因后果——

    为什么叶炳森一个前程大好的白领精英会愿意跟陆临渊合作,揭露自家公司合作伙伴黑幕?

    为什么陆临渊会选择叶炳森当线人,甚至赋予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为什么陆临渊会想方设法隐瞒自己与叶炳森私下接触的事实?

    一切都有了答案。

    薛兰泽低下头,目光与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相对,神色分外复杂。

    “只差一点,”她不知是惆怅还是黯然地想,“只差一点我就能见到你,可惜……”

    可惜命运之风就是这么无常,让本该交汇的两条线失之交臂地错过,寻找了多年的故人,分明已经近在咫尺,却终究是……

    缘吝一面!

    “兰泽?”老院长不安地看着她,本就佝偻的脊背弓紧了,随时准备起身叫人,“怎么了?你没事吧?”

    薛兰泽深吸一口气,将沉到底的心脏托回原位,勉强展开一个笑容:“没事……他确实是我养父的故人,没能见到面,觉得有点可惜而已。”

    她笑着安抚住老院长,心念电转间,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得沉着、坚定、孤注一掷而又不可撼动。

    “还没到泄气的时候,”薛兰泽想,“叶炳森虽然死了,但陆临渊还活着……我不能让他背负故意杀人的罪名。”

    我必须……将他带回人间!

    当天下午,薛兰泽再次赶到临江市第一看守所。这一次,她只有一个人,摊开的笔记本泛着新印的油墨香,凝注在陆临渊身上的目光透着隐隐的探究意味。

    陆临渊将戴着手铐的腕子挪到会客桌上,嘴唇以上笼着深重的暗影。他的眉眼轮廓比一般人略微深邃,不动不说话时,仿佛一尊刀凿斧刻的雕像。

    “你说,你和叶炳森没有私底下的接触,”薛兰泽轻声道,“但是根据叶炳森的妻子和长庆酒馆的老板李长庆指证,你曾多次和叶炳森私下见面……直到现在,你还要坚持自己的说法吗?”

    律师和警察不同,警察需要用最短的时间撬开嫌疑人的嘴,为此甚至会上一些不那么合规矩的手段,威吓诈供更是家常便饭。律师则要在短时间内建立嫌疑人的信任感,这就意味着不论薛兰泽在法庭上多具有攻击性,私下面对嫌疑人时,她都会尽可能表现得温和无害。

    牵扯到陆临渊,语气更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两分。

    遗憾的是,陆警官没有参照物,并未发现这份隐晦的特殊待遇。他淡淡掀起眼帘,目光自下而上撩起时,直如刀锋一般锐利。

    “没有,”他平静地说,“我和叶炳森私底下没有任何接触。”

    薛兰泽盯着他看了足足五秒,才低头若无其事道:“如果你认为这是最恰当的说辞,那就坚持下去吧……至于公检法那边,我会应付的。”

    这番回答有些出乎陆临渊的意料,他略带诧异地挑了下眉。

    薛兰泽没有给他疑惑的时间,而是翻开满满当当的笔记本,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简写代称被复杂的线条和箭头串联起来,云遮雾绕的案情从满篇鬼画符背后延伸出诡谲的阴影。

    她用最快的时间梳理过手头证据,刹那间下定决心:“我今天来,是想通知陆警官:这次庭审,我打算为你做无罪辩护。”

    陆临渊瞳孔微微放大,即便以他的城府,那一刻都不禁流露出错愕。

    毕竟是多年的刑侦专家,陆临渊非常清楚自己的案子有多棘手,更加知道以现有的证据链,要做无罪辩护不啻于天方夜谭。他甚至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薛兰泽劈头来了这么一句。

    “我会为你做无罪辩护,”临江市最声名赫赫的刑辩律师重复道,”但是从现有的证据看,还缺少一样决定性的东西。”

    陆临渊闭了下眼,又飞快睁开:“现场第三人留下的痕迹?”

    薛兰泽微笑起来,和专业人士说话就是轻松。

    “我相信你的说辞,所以,请你也全身心的相信我,”薛兰泽双手扣在一起,微微前倾身体,“我需要你仔细回想,从你被绑匪劫持到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这段时间,你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过什么?”

    这是一个有点强人所难的要求,因为能说的、该说的,早在警方审讯时,陆临渊已经回忆过无数遍。但是薛兰泽过分温和的语气与不厌其烦地重复软化了陆临渊的心理防线,有那么两三秒光景,他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她是站在我这边的,”陆临渊下意识地想,“如果现在,有一个人能帮我洗刷污名离开这里,那只能是她。”

    这个念头让回过神的前刑侦口支队长有些发怔,没等他重新建立心理防线,对面的薛兰泽已经刻意压低声量,以诱导的方式提出疑问:“绑匪不可能架着一个大活人,堂而皇之地走在路上,必然使用了交通工具……”

    她缓慢而柔和的话音凝聚成一根线,穿透重重阴霾的潜意识层,隐约照亮某些埋藏在最深处、甚至被主人自己遗忘的画面。陆临渊闭上眼,思绪随之陷入黑暗,在茫茫潮水中载沉载浮,继而猛地一坠……跌回数日前那个阴冷吊诡的夜晚:“我在昏迷中隐约有意识,他们……把我放进了轿车后备箱……”

    薛兰泽:“拉着个大活人满世界跑的风险太大,他们不会走太远,你还记得车子开了多久吗?”

    陆临渊试图让自己沉得更深些,然而紧接着,窒息的痛苦淹没头顶。刹那间,他回到那个地狱般的夜晚,被人绑在椅子上,一次又一次摁进装满水的浴缸里,不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水流填满鼻腔,肺脏几乎炸裂,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活来,直到失去意识……

    “我不记得了,”陆临渊的呼吸频率出现微妙的紊乱,“我昏迷了太久,意识断断续续的,无法判断在路上耽搁的时间……”

    薛兰泽并未气馁,又道:“他们将你从囚禁的居所带去现场,动静一定不会太小,你有没有被惊醒?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陆临渊眉头拧得死紧,看得出来,回忆那段经历对他来说绝对称不上愉快。好半天,他才露出迟疑:“我记得,车开到半途,突然剧烈颠簸了下……”

    薛兰泽蓦地屏住呼吸。

    “我当时短暂清醒了一瞬,似乎听到远处有车开来,”陆临渊攥紧的手指微微发颤,指节绷起凌厉的青白,“但是太快了……我来不及反应,那辆车已经擦肩而过……”

    只是片刻功夫,他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血色尽退,看着有些吓人。薛兰泽不敢再逼他,摁住陆临渊的手:“已经足够了……陆警官,你做得很好,回来吧!”

    陆临渊应声睁眼,有那么一瞬间,瞳孔放大到极限,盯着薛兰泽的眼神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盯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又是空茫,又是希冀。

    薛兰泽抓着他的手,直到陆临渊完全恢复神智,才若无其事地收回:“你没事吧?”

    陆临渊:“……”

    他呼出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垂落眼帘,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放手的一瞬,女律师的指腹在自己手腕内侧轻轻蹭了下。

    是错觉吗?

    然而紧接着,他就把疑问收了起来,因为薛兰泽的表情太正经,正经到陆临渊确信自己刚才想多了。

    “陆警官提供的线索很重要,”薛兰泽人五人六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任何细节的。”

    陆临渊冰雪般俊秀的眉目微乎其微地波动了下,自见面以来就挥之不去的冷意和戒备终于被驱散了。

    “谢谢,”他低声道,“这么做或许会有危险,请务必保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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