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刀尖

    薛兰泽明知陆警官这句叮嘱不单纯是冲着自己——不管是谁,接下这种烫手山芋还尽心尽力辩护,陆临渊都会出于感激以及“人民警察保护人民”的责任感多说这一句。

    但她就是莫名有点美,硬是将五公分高的鞋跟踩出探戈似的行云流水感,飘飘然出了看守所,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然后在两个小时后,被律所主任景伦叫到办公室里,批了个狗血淋头。

    “……这是你的辩护策略?你写辩护意见时脑子被板砖拍了吗?这种案子也敢做无罪辩护?就算你是临江市收费最高的刑辩律师,也不能这么鄙视检察院吧?”

    薛兰泽不着痕迹地偏过头,试图避开狂轰滥炸的唾沫星子,无奈攻击频率太高太密集,她左躲右闪,还是被两颗“弹药”误伤侧翼。

    薛大律师一阵恶寒,再顾不得其他,从景伦桌上抽出两张湿巾,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将沾到“秽物”的区域擦试了一遍。

    景伦刚有点下降趋势的血压瞬间飙回峰值,气沉丹田仰天咆哮:“薛、兰、泽……”

    “听到了景哥,来,吃片润喉糖保护嗓子,”薛兰泽没什么诚意地递了片润喉糖过去——润喉糖还是从景主任桌上拿来借花献佛的,“别忘了你明天还要上庭,叫破喉咙被人误会怎么办?”

    景伦先是一愣:“误会什么?”旋即反应过来,越发大怒:“误会个鬼?老子是直男,纯的!”

    薛兰泽掏掏耳朵,回给他一个迷之微笑。

    不了解薛兰泽的人,单凭第一印象很可能被她的皮相迷惑:这女人有一副堪称温婉的长相,杏仁眼、鹅蛋脸,五官精致轮廓柔和,抿嘴微笑不说话时,很容易产生“这姑娘是个淑女”的错觉。

    可是当她开口说话……完了,一切美好的幻象就此破灭。

    景伦认识她这么多年,眼看着薛兰泽从刚进律所的菜鸟助理一步步走到今天,对薛大律师的秉性不可谓不了解。他一边默念“不生气老子不跟个死丫头一般见识”,一边坐回原位,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想赢,可赢也要讲究策略!就这个案子来说,你能打成无期已经不算输,能打成十年有期就是大胜!何必非要追求无罪?万一弄巧成拙,又没准备Plan B,不是害了当事人?”

    国内的无罪辩护成功率极低,为了保险起见,律师一般会做两手准备,哪怕有把握打成无罪,也会事先准备一套罪轻辩护的说辞。

    薛兰泽也玩过类似的套路,在她看来,只要能达成既定目标,一切法律不曾明文禁止的手段都是允许的。

    但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倾向,又或许是隐藏多年的某个角落被触动了,总之,她从一开始就将“罪轻辩护”排除在选择范围之外。

    景伦还在试图劝说:“要不,你去问问丁儿?毕竟是你当年的带教律师,就算退出法律界,总能给点参考意见……”

    “指望他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薛兰泽翻了个隐晦的白眼,“这不最近赶上樱花季?那货跑去日本勾搭漂亮小姑娘了,指不定啥时候回来。指望他给意见?黄花菜都凉了!”

    景伦大约也知道那位“丁儿”是个什么做派,闻言,圆脸耷拉下来:“他怎么又去勾搭小姑娘了?自己店里那么多小姑娘看不过来,还跑去日本拈花惹草,这毛病能不能好了!”

    他絮絮叨叨抱怨一通,半晌才想起那个跑出十万八千里远的正题,又把话题扯回来:“总之,你想怎么打这个案子我管不着,但我觉得吧,还是稳妥点好……”

    “景哥,”薛兰泽轻声道,“这案子我可以稳妥了打,但是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让一个什么也没做错的人坐上十多年的冤狱,这不是稳妥,是草菅人命。”

    景伦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只能瞪圆了眼。

    “这案子我心里有数,知道该怎么做,”薛兰泽笑了笑,“放心,不会砸了君伦的招牌。”

    她轻掠发鬓,抿嘴微笑,那一刻的神态似曾相识。景伦突然想起四年前,薛兰泽接下那个不被业内看好的案子,坚持做无罪辩护时,脸上也带着这般从容的微笑。

    案子的当事人是个临时聘请的会计,替民居拆迁项目做审计工作,因为政府和当地民众就拆迁方案起了纷争,被抓包当了替罪羊。这案子真判下来,不过三年封顶,实在是没有较真的必要,薛兰泽却非要一张单子一张单子的死磕,硬是将当时的公诉人驳得哑口无言,最后做出了撤诉的决定。

    对刑辩律师而言,这个结果可谓大获全胜,在业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自此之后,薛兰泽一战成名,成了临江市刑辩界一颗冉冉崛起的新星。

    景伦回想过往种种,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半晌重重呼出一口气:“算了,你心里有数就好。只是兰泽,作为过来人,我还是得给你提个醒……”

    薛兰泽挺直腰板,郑重了脸色:“您说。”

    “刑辩律师不比其他,民事官司输了就输了,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刑事案件却不一样,”景伦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咱们被称为刀尖上的舞者,是因为这行不好干,也是因为风险太大……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不想看你落到和丁儿一样的下场。”

    薛兰泽波澜不惊,心里却微微一动。

    景伦口中的“丁儿”不是别人,当年也曾是刑辩界的大咖一名,更是君伦事务所的创始合伙人之一。想当初薛兰泽刚入行时,就是跟在此人身边,算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嫡系门生。

    只是三年前,因为某些变故,此人退出了临江市法律界,开一家小餐馆浑沌度日。景伦几次三番想劝他回来,都吃了闭门羹。

    “你这性子跟丁儿一样,轴脾气,听不进人劝,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景伦疲惫地摆了摆手,“你老师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照看,你死磕案子没什么,可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这一次,薛兰泽没再呛声,默默退了出去。

    景主任一番苦口婆心固然是为了薛兰泽好,遗憾的是,薛律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依然坚持打无罪辩护。很快,这事在律所传开了,到了第二天下午,连电视台的人都闻风而动,将律所门口挤得满满当当。

    “这是怎么回事?后天就要开庭了,谁把消息放出去的?”景伦嗓子都吼哑了,声嘶力竭地指挥保安,“采访什么?法院还没审理有什么好采访的?把人赶出去……老子不发威,真当我改吃素了!”

    景主任着急上火,旁边还有架秧子看热闹的,只听高跟鞋的动静不疾不徐,来人走到近前,抱胸靠在墙上,悠悠笑道:“这还不是咱们薛大律师的本事?铁证如山的案子都敢打无罪辩护,电视台的人不盯着她盯着谁啊?”

    景伦没好气地转过头,只见说话之人年近四旬,长发盘得一丝不苟,衣饰精致、妆容严谨,正是律所高级合伙人之一——梁佑之。

    都说同性相斥、同行是冤家,梁律师两条占了全,看薛兰泽自然不顺眼。更何况,她在业内奋斗十多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薛兰泽却是得了贵人青眼,入行就有人提携,如今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和打拼多年的梁律平起平坐,换谁心里都不会太舒坦。

    梁佑之业务过硬,只是人品有待商榷,一张嘴尤其尖酸刻薄,偏偏词锋含蓄、绵里藏针,叫人抓不住把柄。景伦瞧见她就没好气:“瞎凑什么热闹?对了,听说你最近接了个新案子,社会关注度还不小,不赶紧干活去,还有闲心看别人的笑话?”

    梁佑之吹着新做的指甲:“再重要也不过是个□□的案子,影响大不到哪去,哪比得上薛律,铁板钉钉的案子都敢打无罪……主任,你可想好了,这案子动静不小,听说连公安部都惊动了,万一打输了,景伦颜面扫地是小,万一碍了人眼,跟谁都不好交代。”

    景伦心说“我跟谁交代,我犯得着交代吗”,然而门口人声鼎沸,他终归有点不放心,随手逮了个匆匆经过的实习生,低声吩咐道:“去里头跟薛律说一声,让她好好待着,千万别出来,外头的事我来处理。”

    实习生一脸茫然:“薛律?她不在啊……中午吃完饭,薛律带着王姐出去了,说是要去现场看看。”

    景伦:“……”

    他摸了摸自己掉光半拉的脑袋,心说地中海的面积又要扩大了。

    远在东川巷的薛兰泽掐断手机,不当一回事地揣进衣兜。跟在后头的王珏眼尖地瞥见“景头秃”三个字,恍然道:“是景主任吗?他说什么了?是不是叫咱们回去?”

    薛兰泽换上利索的运动衫,脚踩平底运动鞋,插根毛就能上天偷蟠桃:“没……景老秃说,电视台的人来了,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非要采访我,他让我在外头藏好了,别回去丢人现眼。”

    王珏:“……”

    薛律师性子硬脾气轴,牙尖嘴利不饶人,电视台记者虽然也是靠嘴皮子吃饭,真跟她面对面扛上,谁欺负谁却是说不好。

    王珏琢磨着,景伦不让薛兰泽回去,未必是怕薛大律师引火上身,多半是担心这位脾气上来,怼得电视台记者怀疑人生,直接在律所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

    不过小王助理显然想多了,有陆临渊的案子拦在前头,此时的薛兰泽没闲心跟媒体置气。一整个下午,她都带着王珏在淮海路上闲逛,用两条腿作为测量工具,将每块地砖挨个丈量一遍。

    有了前两天的前车之鉴,王珏聪明的换了平底鞋,饶是如此,一整个下午走下来,她人也不好了。傍晚夕阳西下,王珏扶着矮墙气喘吁吁:“薛律,你不累吗?”

    薛兰泽摊开笔记本,空白纸张上勾勒了这一片的大致地形图。方才一路走来,她将每一处坑坑洼洼、可能引起过路车辆剧烈颠簸的地点都记录下来,对照周遭地形仔细分析对比。

    “你不知道你家薛律是属骆驼的,日行八百不在话下?”薛兰泽头也不抬地说,“这么点路就喘成这样,小王助理,你最近体脂见长啊!”

    小王助理眦出满口小白牙,活像一只愤怒炸毛的布偶猫。

    淮海路年久失修,薄薄一层柏油禁不住过路车辆的碾压,早就面目全非。一路走来,薛兰泽标记出至少五六条宽度较大的裂口,然而这条路狭窄的很,仅能供一辆车通过,她左看右看,都不认为具备第二辆车出现的可能。

    “陆临渊说得很明白,他听到了另一辆车的引擎声,而且很清晰,这说明在他清醒的瞬间,确实有第二辆车经过,而且两车距离很近,”薛兰泽收敛了笑意,“刨除掉幻听的可能,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什么样的路况才能容纳两辆车擦肩而过?”

    王珏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这一路都是单行道,不太可能同时容纳两辆车,除非……”

    她蓦地抬起头,和薛兰泽交换过一个眼神,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岔道口?

    淮海路上的岔道口不算多,同时具备大的裂痕,且在通往案发现场必经之路上的更少。薛兰泽在随手勾勒的简笔地图上标下重重一笔,带着王珏敲开了路边便利小店的门。

    小店面积不大,柜台后蹲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一边捧着简易饭盒,一边盯着下大雪的黑白电视屏幕。听到动静,她抻直脖子看了眼,大约是觉得薛兰泽穿着精致、气度不凡,忙放下饭盒站起身,两只油腻腻的爪子在大腿上抹了抹:“要买点什么?”

    王珏打眼一扫,发现电视里放的是最近热播的一部仙侠剧,男女主经历了三生三世的恩怨纠葛,终于冲破阻碍破镜重圆,其槽点和狗血程度引发了新一轮热搜狂潮,铁粉和黑粉撕得不可开交。

    她正无语凝噎,就听薛兰泽说道:“两包纸巾,再来三瓶矿泉水。”

    胖墩墩的老板娘眉开眼笑,将被点名的货品一一摆上柜台。薛兰泽递过去一张百元大钞,当老板娘试图找零钱时,却被她抬手挡住:“不用……大姐,跟您打听点事。”

    有钱是大爷,老板娘笑得殷勤:“您说,什么事?”

    薛兰泽冲她弯了弯眼角:“您这店面一般几点开门,几点关门?”

    老板娘不明所以,看在毛爷爷的份上,还是老老实实答道:“一般早上七八点开门,晚上看情况,生意好时可能拖到十点后,生意不好,八九点关门也正常。”

    薛兰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多月前,也就是上个月十四号晚上到十五号凌晨,您有没有留意到陌生车辆经过……其中一辆车应该是沿着淮海路方向往东昌里而去,另一辆车是从岔道口拐来的?”

    老板娘闻言收敛了笑容,警惕地打量她两眼:“……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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