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开庭

    小周警官辛苦拿到的U盘转了两道手,终于在当天下午送到杨帆手里。彼时,薛兰泽刚在法院开完庭前会议,正往外走时,只听手机振动了下,收到了杨帆发来的微信。

    她低头扫了眼,抹了唇膏的嘴角浮起一个几不可察的笑意,手指飞快打出一行字,刚要摁下发送键,身后忽然有人开口道:“薛律。”

    薛兰泽瞬间收敛了笑意,转过头时,又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程检,有事吗?”

    程检大名程剑,是临江市人民检察院的新锐检察官,以言辞犀利作风强硬著称,年初的“富二代飙车撞人案”正是由他提起公诉,一番艰苦卓绝的拉锯战后,最终还是在薛兰泽手里吃了闷亏。

    薛兰泽知道程剑对她观感不佳,事实上,从公安系统到检察院,就没几个看她顺眼的,虽然不至于当面冲突,说话也难免夹枪带棒。

    这是刑辩律师,或者说,顶级刑辩律师的常态,薛兰泽不以为意,客气地点了点头:“程检有什么指教?”

    明天是正式开庭的日子,按说公诉检察官和辩方律师私下里不该有过多接触,然而程剑不知是怎么想的,依然选择在法院走廊上叫住薛兰泽。

    “2?15的案卷我仔细研究过,证据链做得很扎实,证言证物一应俱全,想推翻没那么容易,”程剑直勾勾地盯着薛兰泽,“我不明白,薛律为什么会接这个案子?”

    薛兰泽很懂得听话听音的道理,几乎第一时间分辨出,程剑想听的不是她糊弄外人的那番套话,而是她接下这个案子,还坚持做无罪辩护,究竟是为了扬名立万,还是真心觉得陆临渊是无辜的,不想他背这个污名?

    “需要分那么清吗?”薛兰泽一只手插在衣兜里,漫不经心道,“我一直认为,损己利人固然是圣贤所为,可是古往今来,真正的圣贤也不过那么几个,由此可见,人心总是自私的。能在帮别人的同时,顺带帮自己一把,这不是一拍即合的好事吗?”

    她三纸无驴地扯了一通,让人听不出重点,程剑不由皱了皱眉,几不可闻地低声道:“我倒希望如此……”

    薛兰泽一愣:“你说什么?”

    程剑恍然回过神:“没什么,我对薛律明天的表现……拭目以待!”

    程剑不是第一个说“拭目以待”的人,这仿佛为第二天的庭审奠定了基调,案子还没开庭,已经吸引了多方关注,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窥伺着薛兰泽和她背后的君伦,想知道这个年轻而又声名赫赫的律师是从哪来的底气,敢为一桩铁证如山的罪案做无罪辩护?

    事实也的确如此,法庭审理定在第二天下午三点,风篁事先调了课,特意提前一个小时出发赶往法院。他本以为到的够早,谁知进去后才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只见合议庭成员和控辩双方还没到,偌大的旁听席已经座无虚席,其中既有稚气未脱的大学生,也有年过半百的法律专业人士,甚至不乏抱着笔记本的媒体记者,清一色运笔如飞、严阵以待,仿佛即将揭幕的不是一场庭审,而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风篁想起前一晚,王珏特意发来短信,叮嘱他第二天早点来占座。他自认已经做足准备,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案件……或者说,案件辩护人的影响力。

    风篁绕着四周兜了大半个圈,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一个空位,旁边坐了个男人,兴许是因为感冒了,脸上戴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翘起的膝头同样摊开巴掌大的便携式笔记本,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间夹着一根水笔,帕金森似的哆嗦个不停。

    风篁弯下腰,礼貌地问道:“您身边有人吗?”

    男人斜乜他一眼,没吭声,把翘起的长腿往里收了收。

    风篁本无意打探别人私事,奈何眼神太好,往旁一扫,恰好瞟见笔记本扉页上印着“第六届长三角法学交流研讨会”一行小字,心头不由微动。

    或许是他盯得时间太久,男人察觉到什么,微微侧过脸:“有事吗?”

    男人的穿着并不显赫,皮夹克牛仔裤的穿搭,扔大街上溅不出半点水花。但他偏头的一瞬,袖口也跟着捋起半分,露出一块深蓝底盘的机械表,虽然大半个表盘隐藏在袖口中,却不耽误风篁根据铂金表壳和百达翡丽的标识,判断出手表的价值。

    “戴得起七位数的名牌表,有资格参加长三角地区的法学交流研讨会,绝不会是无名之辈,”风篁心说,“看来今天这场庭审不是一般的受关注。”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已经自然而然道:“这位先生也是法律工作者吧?对今天这个案子怎么看?”

    男人虽然带着笔记本,却并不怎么紧张,反而十分舒展地靠在座椅里。闻言,他随手在纸页上勾勒几笔,头也不抬道:“这案子是七人合议庭审理。”

    风篁不是法学专业出身,听得云里雾里:“……所以呢?”

    男人终于抬起头,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会采用七人合议庭,说明案件的影响不是一般的大,极有可能判处十年以上、无期,甚至死刑……”

    这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论断,风篁心头微微一沉。

    然而紧接着,就听这男人说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

    风·法学门外汉·篁先生这回是彻底迷糊了:“什么意思?”

    “七人合议庭包括四名人民陪审员,只针对犯罪事实进行投票,”男人低下头,继续未竟的绘画大业,“……也就是说,只要能找到漏洞,推翻事实认定,这官司就有转圜的余地。”

    风篁若有所思,还想往下细问,就见这不知是真有料还是假装蒜的货简单几笔,在白纸上勾勒出一只背着大夹盖的乌龟,抻长的乌龟脑袋上扣着厚重的老花镜片,怎么看怎么跟今天这场庭审的审判长有几分相似。

    风篁忽然觉得信了这货邪的自己有点太实诚,默默把头转了回来。

    离庭审还有半个小时,控辩双方相继抵达临江市中级人民法院。说来也巧,两边前后脚赶到,刚好在走廊上打了照面,作为公诉方的程剑对薛兰泽淡淡点了点头,连声招呼都没有,径直擦肩而过。

    薛兰泽放下打招呼的手,自嘲似的耸了耸肩。

    她没有急着入场,而是带着王珏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不多会儿,只听缓慢的脚步声徐徐传来,其中夹杂着金属撞击的声响。薛兰泽抬起头,目光越过小半个走廊,果然和陆临渊撞了个正着。

    陆临渊穿着嫌疑人标配的黄马甲,手脚带着戒具,走起路来很不方便,几乎是一步一挪。他对“巧遇”薛兰泽并没感到很诧异,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薛兰泽没有刻意走近,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对他笑了笑:“马上要上庭了,紧张吗?”

    陆临渊没想到她刻意等在这里,就为了问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短暂的沉默后,低声道:“我说不紧张,薛律师会信吗?”

    他说话时的面部表情十分平静,连最细微的眉梢都没有丝毫波动,哪怕是认识他的人也很难分辨出一丝一毫“紧张”的影子,薛兰泽却从波澜不惊的话音中听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紧绷。

    这是当然的,这种时候,就算再镇定的人也很难保持全然的冷静,何况指控的罪名又包括“故意杀人”这一项上不封顶的重罪。

    往严重里说,这几乎是一场生死之战。

    薛兰泽大概是想缓和气氛,歪头轻笑:“我以为陆警官会说: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陆临渊垂落视线,眼神深得不见底:“法律是公正的,但是握住审判锤的……终归是人的手。”

    是人就会有欲望、有成见、有私心,有一叶障目和钻牛角尖的时侯,哪怕是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也不敢拍着胸口保证,自己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百分之百客观公正,不存在任何错漏。

    遗憾的是,在绝大多数时候,恰恰是这样一群肉体凡胎的“人”来决定自己同类的命运,一旦审判锤落下,或许就是生死见分晓的时候。

    换谁能一如既往的谈笑风生?

    反正陆临渊自问做不到,正是因为压力太大,他才难得多说了几句话,哪怕于案情没什么帮助,好歹能稍稍缓解情绪上的紧张。只是说完,他又有些自悔失言,冲薛兰泽仓促地点了点头,就要越过女律师,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错身而过的瞬间,薛兰泽忽然轻声道:“别担心……”

    陆临渊脚步骤顿,略略偏过脸,没有回头。

    薛兰泽几不可闻地笑了笑:“……这不是还有我呢。”

    她声音压得极轻,随便一阵咳嗽就能轻而易举地掩盖过去,可兴许是离得太近,也或许是陆临渊的精神太集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每个字都像是刀锋似的,在耳膜里划下了剜肉见血的痕迹。

    他被刑讯的冷水泡得冰凉的心,忽然找到了一点着落。

    下午两点五十五,刑事审判庭,控辩双方就位。

    被带入法庭的陆临渊第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此时的他脱去了黄马甲,只穿一身单薄的衬衫,手腕上的戒具却没有卸除,身形微微有些佝偻。

    经过这么多天的拘禁,再强壮的人气色也好不到哪去,更何况陆临渊的身体状况本就离健康相差甚远,远远一瞥间,只觉得他脸色苍白、眉目孱弱,怎么看也很难跟“杀人犯”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当然,会来旁听庭审的,要么是老油条成精的媒体人,要么是见多识广的法律专业人士,还不至于被第一印象蒙蔽了眼光。

    相形之下,控辩双方的入场气势就足得多。风篁几乎是一眼认出了薛兰泽,只见她换了身深色西装外套,内搭白色无袖丝绸上衣,乍一看中规中矩,穿在她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气势。

    直到这一刻,风篁才隐隐明白,“临江市最为战绩辉煌的刑辩律师”是怎么来的。

    三点整,全体起立,审判长入庭。

    审判锤“咚”一声落下——

    “现在开庭!”

    审判席居中,控辩双方分居左右,正对审判席的则是陆临渊所在的被告席。这四方构成了一个针锋相对的圆环,不见硝烟的战争就此拉开帷幕。

    旁听过刑事案件庭审的都知道,进入法庭调查环节后,第一项程序是由检察官宣读起诉书,而起诉书的内容往往是对犯罪事实的单纯重复。

    旁听审判的各色人士早就做足了功课,对案情不说了如指掌,总也知道些大概,正因如此,这一环节难免显得枯燥无趣,加上开庭的时间比较微妙——下午三点,正赶上一天中最容易犯困的时候,起诉书还没念完,一小半的旁听人员已经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

    直到公诉人掷地有声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耳中——

    “……其行为已经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百七十四条,以及第三百九十七条,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故意杀人罪、敲诈勒索罪,以及国家机关人员滥用职权罪追究其刑事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二条规定,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决!”

    旁听席上静了片刻,突然响起窃窃的议论声,但凡有点常识的都知道,这几条罪名意味着什么。一旦罪名成立、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是大概率。

    正是因为想不明白辩方律师会用什么样的理由进行辩护,乃至做无罪辩护,这场庭审才越发有看头。

    两鬓微白的审判长抬起头,推了把鼻梁上的老花镜:“就起诉书指控事实,被告人有什么话说?”

    陆临渊下意识看向薛兰泽,后者嘴角微勾,幅度不明显地点了点头。虽然两人没有任何交流,连眼神的交汇都只是短短刹那间,陆临渊却奇迹般地读懂了,薛兰泽是在示意他:说你的心里话,别担心,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给你撑回去!

    陆临渊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一字一句清晰锐利:“有!对于公诉方的指控,我全部否认!”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我从未在私底下联系过叶炳森,也没有凭借职权向其勒索财物,更没有故意杀人。我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公安干警的纪律与操守,没有一丝一毫的违法逾矩!”

    陆临渊不算高的话音在偌大的审判庭中回荡,公诉席上的程剑难以察觉地皱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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