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交锋

    陆临渊的反应并没出乎程剑意料,事实上,临江市局移交的材料中从一开始就没有陆临渊的供词。作为负责本案的检察官,程剑曾在审查起诉期间多次赶往看守所,当面讯问陆临渊,得到的答复只有一个:拒不认罪。

    这在程剑的职业生涯中并不多见,再如何死硬的嫌疑人,面对确凿的罪证和无懈可击的证据链时,都很难维系心理防线。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法定案,毕竟“轻口供、重证据”是刑侦的一项铁打原则,当采集到的罪证足够充分,已经构成完整的证据链时,检察官照样可以在“零口供”的情况下提起公诉。

    程剑有信心将陆临渊钉死在被告席上,底下的旁听者却不这么看,他们不了解本案的详情,也不清楚公诉方掌握到多少证据,只知道被告人拒不认罪。

    这就意味着辩诉交易在这桩案子里行不通,公诉方和辩护律师只能面对面地拼刺刀。

    好比现在。

    程剑的眉头很快舒展开,抬头看向审判席:“审判长,公诉人申请本案证人卢宇刚出庭作证。”

    薛兰泽纹丝不动地坐在辩护席上,连眉毛的角度都没有丝毫改变。

    证人很快到庭,这是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身份是天宏基建的财务秘书,死者叶炳森的下属。他看上去老实又拘谨——这是当然的,对大多数人而言,出庭作证绝不属于日常体验,同时面对检察官和审判长的双重高压,是个人都会感到紧张。

    “……去年十二月底,这位陆警官第一次带人来到天宏基建,声称公司账目有问题,请了好些高管协助调查,叶总监就是其中之一,”卢宇刚努力挺起胸膛,让自己的话音听上去更理直气壮一些,“从去年年底到今年二月,陆警官断断续续来过三四回,每次都是打着‘调查公司账目’的旗号,但我很肯定,公司的账目没有任何问题!”

    程剑:“你凭什么确定?”

    “因为所有账目都是叶总监带着我们一笔一笔做的,”卢宇刚忽然有些激动,提高了音量,“叶总监是个正直的人,干不出弄虚作假、中饱私囊的事,我不相信他会和公司高管串通做假!”

    居中的审判长皱了皱眉,沉声提醒:“证人注意自己的情绪!”

    卢宇刚于是放低了声气,态度却很坚决:“总之,指证叶总监做假账的说辞太荒谬,根本站不住脚!再说,公安立案调查后,不是已经把公司内部的账目翻了个底朝天?有查出什么问题吗?”

    事实上,针对天宏基建的调查还在继续,但那主要是经侦的职责,而且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不过,单就目前掌握到的情况看,天宏基建的账目虽不能说完全没问题,却绝不至于上升到“犯罪”的程度。

    薛兰泽知道程剑为什么将卢宇刚放在第一位询问,他要给所有人树立一个既定印象:叶炳森是本案真正的无辜者,他什么也没做错,却莫名卷入到一起经济犯罪中。更重要的是,所谓“做假账”的罪名还有极大可能是遭人诬陷。

    那么接下来,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疑问——

    既然叶炳森和天宏基建没问题,警方为什么要无凭无据地找他们麻烦?

    这口从天而降的黑锅,会不会和叶炳森的死有关联?

    当类似的疑问从心底浮出时,公诉方的目的就达到了。

    程剑对审判长点点头:“我没问题了。”

    戴着老花镜的审判长转向薛兰泽:“辩护人有什么问题吗?”

    薛兰泽抬起头,脸色平静:“没有。”

    底下又是一片哗然。

    之前陆临渊毫不犹豫地否认犯罪事实,将一众旁听者的好奇心吊到了最高点,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辩护律师会如何应对这个看似无解的局面,也做好了围观一场肉搏大战的准备。

    然而薛兰泽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轻描淡写就放过第一轮询问,不仅一旁的听众,连公诉席上的程剑都有些诧异。

    戴着老花镜的审判长又看向程剑:“请公诉方继续举证。”

    第二位出庭作证的证人名叫许婉怡,是死者叶炳森的妻子。她试图冷静客观地回忆自己丈夫临死前种种不同寻常的地方,可惜濒临失控的情绪让她几度落泪,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

    没人忍心对一位眼眶通红、面色憔悴的未亡人恶声恶气,连审判长的态度都缓和了不少:“请证人注意控制情绪,这里毕竟是法庭。”

    许婉怡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拼命倒抽几口气,终于能顺畅的说下去。

    “……我记得很清楚,案发前一个礼拜,也就是二月七号晚上七点左右,炳森接到一个电话,说有很重要的事处理,必须立刻出门。我不放心,偷偷跟在后面,发现他没有开家里的车,而是打的去了东川巷,跟一个人见了面,”说到这里,许婉怡蓦地扭过头,眼底流露出憎恨的情绪,“当时跟他见面的人,就是这个姓陆的。”

    程剑不动声色:“证人,请注意你的措辞!你怎么会对日期记得那么清楚,又怎么会跟在死者陆炳森身后?”

    “因为那天是我和炳森的结婚纪念日,我们说好了晚上一起吃饭,”许婉怡有些伤心,“那阵子,炳森的情绪很不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还经常一个人发呆。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我不放心,总觉得他有事瞒着我。”

    程剑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他去见的人是被告?”

    “因为我见过他!”许婉怡细细的咬紧牙,“有一次,我去炳森公司找他,看到他和姓陆的……和被告在一起说话,两人好像还起了争执。我觉得蹊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记住了他的长相。哦对了,他俩吵架时没避讳人,就在我老公的公司门口,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你们不相信可以去查!”

    程剑:“因为你记住了被告的长相,所以当他和叶炳森在小巷里见面时,你一眼就认出了他?”

    许婉怡点点头,脸颊绷得死紧:“对!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程剑:“能具体说说当时的情况吗?比方说,当时是几点?你离他俩多远,是否看清了被告的长相?以及,他俩具体说了什么?”

    许婉怡的记性很不错,一个多月前的对话,到现在都记得分毫不差:“我特意看了表,当时是晚上八点半,我没敢太靠前,躲在拐角里,离着大约有五六米……他们身后有盏路灯,我借着灯光,很清楚地看到他们俩的脸。我听到我老公和陆临渊说:时间太仓促了,我来不及,可能要多几天。”

    “陆临渊说:最好尽快,我们的时间有限,等不了太久。”

    “我老公问:我弄到手之后,怎么给你?”

    “陆临渊说:你等我消息,我会联系你的,你别轻举妄动。”

    许婉怡话音一顿,听到身后旁听席上传来低低的抽气声,咬牙道:“当时,我听到我老公问:这件事,真的能彻底解决吗?”

    “陆临渊说:我尽力而为。”

    程剑和薛兰泽都心知肚明,这桩案子的针锋焦点只有两个——

    第一,陆临渊是否滥用职权勒索财物。

    第二,陆临渊有没有故意杀人。

    如果说,单听这段对话还有些不明所以,那么联系起陆临渊几次三番上门找天宏基建的麻烦,以及警方在陆临渊家中搜查到的赃款,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陆临渊在威胁叶炳森!

    他用所谓的“清查假账”作为交换条件,胁迫叶炳森给足好处,而叶炳森这个小小的财务总监既没有和刑侦口正支队长叫板的能耐,也没这个胆子,只能委屈认怂破财免灾。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虽然构不上直接证据,却足以将陆临渊钉死在“滥用职权”和“敲诈勒索”的耻辱柱上。

    底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连角落里的风篁都担忧地皱起眉。

    程剑向审判长点头示意:“我问完了。”

    审判长再次转向薛兰泽:“辩护人有问题吗?”

    薛兰泽从笔记中抬起头,连眼皮都没掀动一下。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再次放过这轮发问时,只听她平静却清晰地说:“有。”

    审判长打了个手势,示意她随时开始。

    薛兰泽笑了笑,忽然站起身来。

    刹那间,偌大的审判庭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国内庭审和欧美不一样,指望律师像美剧里演绎的那般走来走去不太可能。出于维持法庭秩序和尊重法官的考虑,大多数律师都是坐着发言,薛兰泽却偏偏是个异数。

    她不喜欢坐着,而更习惯用站立的姿态陈述观点。如果研究过她的庭辩就会发现,这女人仿佛一头披着羊皮的猛兽,在大多数时候都很好的收敛起獠牙和利爪,假装自己温驯又无害。

    可当她起立的刹那间,所有伪装被一把撕碎,猛兽的攻击性显露无遗。

    “许女士,”薛兰泽的语气很温和,忽略她的气场,几乎带出几分怜悯的柔和,“您方才说,二月七号当晚,您借着路灯的照亮,看清了被告的脸?”

    许婉怡流露出十分明显的戒备:“没错。”

    “您能否具体描述一下,当时路灯在什么位置,您的丈夫叶炳森和被告又是以什么样的角度对着路灯?”

    许婉怡没想到她会从这个切入点发问,愣了片刻才道:“我刚才说了,路灯在巷子的拐角处,他俩一个背对巷口,一个面对巷口,所以我能看清被告的脸。”

    薛兰泽:“您还记得,被告离路灯大约有多远吗?”

    许婉怡想了想:“也就两三步的距离。”

    薛兰泽确认道:“所以,被告当时是背对路灯、面朝巷口,而您则借着路灯,看清了他的长相?”

    许婉怡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

    薛兰泽转向审判席:“辩护人申请出示三号证据。”

    三号证据是一张照片,时间同样是晚上八点半,地点则是在东川巷的某条巷子里,昏黄的路灯从身后打来,前方站了个人影,他离路灯的距离大约是两三步,一应细节都跟许婉怡的描述分毫不差。

    唯一的出入是,当灯光从身后打来时,那人的面孔笼罩在一团暗影中,除了模模糊糊的身形轮廓,根本无法判断他的五官面貌。

    许婉怡突然脸色微白。

    薛兰泽抓住她这一瞬的心虚和迟疑,柔和却犀利地问道:“许女士,这是按照您的描述复原的现场照片,从照片中可以看出,以您描述的角度和距离,根本无法看清被告的面孔……”

    许婉怡干涩地滑动了下喉咙。

    薛兰泽却不肯放过她:“那么,您是凭什么判断出,跟你丈夫在东川巷见面的人就是被告?”

    许婉怡张口结舌:“我……”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目击者的证词再如何掷地有声,都远不如一张照片的冲击力大。眼看许婉怡被问得哑口无言,旁听席上的议论声此起彼伏,隐隐有汇聚成势的征兆。

    审判长不得不重重敲响审判锤:“肃静!”

    程剑见势不妙,立刻开口替许婉怡解围:“辩护人的话有些过于片面,要知道,人们判断另一个人的身份,不单是凭长相——体型、身高,甚至是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可以作为参考标准。”

    “证人或许没看清被告的脸,但她听到了被告和死者叶炳森之间的谈话,也认出了被告的声音。公诉方认为,这足以作为采信的依据。”

    许婉怡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应声道:“没错,我听到了被告跟我丈夫的对话,我认得他的声音,就是化成灰也不会忘!”

    薛兰泽的目光随即轻飘飘地转过来:“也就是说,证人辨认被告的依据,不是他的长相,而是其他的体貌特征以及声音?”

    许婉怡斩钉截铁地点点头:“是!”

    风篁扶住额头,隐约意识到薛兰泽打算做什么。

    果不其然,几乎是许婉怡话音刚落,薛兰泽已经转向审判席:“审判长,根据证人提供的证词,我请被告陆临渊先生复原了案发现场的对话,现在申请当庭播放。”

    这一出猝不及防,程剑不清楚薛兰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能举手:“反对!审判长,辩护律师提出的证据之前并未公示,有证据突击的嫌疑……”

    薛兰泽不卑不亢:“审判长,这段录音并不是直接证据,只是我当事人复原的对话,目的是帮助证人进一步回忆当时的细节,避免有所错漏。”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毕竟,证人作为死者叶炳森的遗孀,其证词对于本案如何定性具有重要影响力。我想审判长和合议庭也不希望证人的证词存在瑕疵,影响最终的判决。”

    审判长的目光在许婉怡和薛兰泽之间扫了个来回,又有些复杂地掠过陆临渊:“……同意播放。”

    薛兰泽从衣兜里摸出一支录音笔,走到证人席前,摁下了播放键。

    其实这段录音和许婉怡的证词没什么区别,只是细微处略有差异。饶是如此,许婉怡依然听得很专注,唯恐薛兰泽又给她设了套,恨不得将每个标点符号掰开揉碎,找出深藏其中的险恶用心。

    终于,短短一分钟的对话到了尽头,许婉怡回味再三也没觉出不对,绷紧的肢体语言终于松懈下来。

    “对,”她有些疲惫地说,“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薛兰泽咬重字音确认道:“您听清楚了,被告在录音里复原的对话,和您当晚在小巷里听到的一模一样,对吗?”

    许婉怡有些不安,谨慎起见,往回找补了一句:“个别用词可能有所出入,但大致是这么说的……我记得很清楚,不会有错!”

    薛兰泽彬彬有礼地一点头:“谢谢。”

    然后她回到辩护席,高举录音笔,迎着审判长、公诉人,以及旁听席上所有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一字一顿道:“诸位,方才播放的这段录音,并不是出自被告之口!”

    旁听席惊呆了,审判长瞪圆了眼,程剑像是想到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薛兰泽对瞠目结舌的许婉怡近乎歉意地笑了笑,缓缓续道:“这段录音是我请临江市戏剧学院的某位教授录制的,从证人刚才的表现,大家可以看到,她根本无法分清这位教授和被告的声线差异。”

    “也就是说,证人不能百分之百地确认,她当晚在小巷里听到的说话声是属于被告的。”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公诉方也不能排除现场有第三人出现的可能——根据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原则,我郑重地申请合议庭,排除证人许婉怡女士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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