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犀利

    旁听席上一片低呼——今天到场的大多是临江市法律界的大拿,对薛兰泽的辩风有所了解,也知道她必定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们或许设想过薛兰泽可能采取的策略,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有限的想象力根本跟不上对方天马行空的思路。

    但是程剑并不意外。

    虽然是临江市人民检察院最具锋芒的新锐检察官,可迄今为止,程剑对上薛兰泽的战绩依然是赢多输少。一边是代表公权力的检察官,另一边却是孤军作战的刑辩律师,要说程剑对这个结果心满意足,那纯属扯淡。

    在得知薛兰泽接下这个案子后,程剑仔细研究过她之前的诸多案例,恨不得将每颗唾沫星子都送到显微镜下审视一番。他或许不知道薛兰泽会出什么样的牌,却能准确预判到她会从哪些角度出击。

    “辩方律师的话看似合理,其实是在试图混淆视听,”程剑不慌不忙,“你举的例子只是最极端的情况,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不是每个人都受过专业训练,也不是每个人都具备模仿他人声线的能力。辩方律师其实是在刻意制造一个好像合乎常理,却异于常人理解的假象,从而试图推翻事实的真相。”

    “证人许婉怡女士思维清晰、记忆力过人,她曾见过被告人,并且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辨别一个人的身份,不是单纯凭借长相或是声线,语气、体态、身高,乃至肢体语言,都是重要参考。”

    “在警方调查过程中,许婉怡女士人曾在十几张不同的照片中准确辨认出被告,由此可见,她对被告的确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对被告的指控也是在结合各项因素后做出的判断。因此公诉方认为,她的证词具有可信度。”

    薛兰泽:“……”

    几天没见,这小子长进不少啊!

    根据刑诉法,当法庭对证人证词的真实性存疑时,该证词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在程剑据理力争之下,合议庭没有当庭排除许婉怡的证词,但从审判长和陪审员的表情变化不难看出,这份证词的可信度已经打上一个问号。

    第一个回合,控辩双方算是打成了平手,然而这场拉锯战远远没有结束——程剑闭了下眼,申请第三位证人出庭作证。

    这位证人是个老熟人,正是长庆酒馆的老板李长庆。大约是想给合议庭留下个好印象,他打扮得十分体面,油腻腻的凌乱头发刻意打理过,显得板正又精神。

    站上证人席的一刻,李长庆似乎认出了薛兰泽,对辩护席投来戒备又嫌恶的一瞥。

    王珏有些担心,薛兰泽却不为所动。

    程剑:“证人李长庆,今年二月十二号晚上八点半到十点之间,你在哪里?”

    “在我家的酒馆里,”李长庆说,“长庆酒馆是我自己家的生意,盈亏都得自负,我一般早上十点开门,晚上十点关门,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程剑:“那你还记得,当晚发生了什么吗?”

    李长庆挺一挺胸膛:“我记得很清楚。当晚下了雨,客人不是很多,过了八点几乎没什么人。大约八点二十……快八点半的时候,两个客人前后脚走进来,看样子是事先约好的。”

    程剑打了个手势,公屏上放出叶炳森的证件照:“你看清楚,其中一位客人是不是屏幕上的这个人?”

    李长庆协助警方调查时,曾无数次在五花八门的证件照中分辨出叶炳森的照片,毫不犹豫道:“没错,就是他!”

    程剑:“那另一个人呢?”

    李长庆回过头,一指被告席上的陆临渊:“就是这个人!”

    陆临渊扣在一起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绷紧了,眼神利如刀锋。

    然而他偏过头,就见辩护席上的薛兰泽对他弯了弯眼角,那笑意微妙且难以察觉,却如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头轻柔而有力地拍了拍,将那块绷紧压实的重石拍了回去。

    “别担心,”她用眼神告诉陆临渊,“交给我来应付。”

    陆临渊绷紧的手指慢慢松开。

    只听程剑继续发问:“他们俩当时发生了什么?”

    为了今天的出庭作证,李长庆事先不知排练过多少回,此刻说来有条不紊:“一开始我没太当回事,只觉得他俩有点神秘兮兮,吃个饭跟地下党接头似的……不过那是客人的私事,我也不好多问。”

    合议庭和旁听席听得很认真。

    “后来,我看到屏幕上那人……好像是叫叶什么森?从脚边拎出一个黑色的行李袋,大概有这么大,”李长庆用手比划了下,“看着沉甸甸的,分量应该不轻。我一时好奇,偷偷瞟了眼,正好那行李袋没拉紧,拉链敞开半边——好家伙,里头装的都是钱,得有好几十万!”

    程剑不失时机地转过头:“出示二号证据。”

    投放屏上闪烁了下,换上另一张照片,那是个搬家用的黑色行李袋,敞开后足以容纳一台二十五寸的老式电视机。不过在照片上,里头装的不是鸡零狗碎,而是一摞一摞厚实的人民币,数量相当可观。

    程剑:“请证人仔细确认,你当时见到的行李袋和照片上展示的一样吗?”

    李长庆将脖子伸出二里地,眯眼打量了好一会儿,肯定地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个,拉链上有半边没撕掉的商标,我不会认错的!”

    程剑对合议庭解释道:“这只行李袋是市局刑侦人员在被告家中搜查到的,当时行李袋藏在床下,里头装满了人民币,经过统计,是整整一百万元……”

    旁听席上再次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程剑置若罔闻,用最客观公正的语气叙述道:“……刑侦人员在行李袋和人民币上采集到四组指纹,分别属于被告陆临渊和死者叶炳森。市局刑侦支队代理队长徐鸣捷就在等候室里,这个案子是由他负责侦办,稍后他将作为证人之一出庭作证。”

    这番话条理分明、层次清晰,合议庭和旁听席不由连连点头。

    程剑转向李长庆:“证人李长庆,当叶炳森将行李袋交给被告后,又发生了什么?”

    李长庆扁了扁嘴,露出不屑的模样:“我当时看到这么多钱,险些吓傻了,只记得那人……”他伸手指向陆临渊,“看上去很高兴,跟叶炳森开了两瓶酒,边喝边聊起来。”

    “刚开始还挺安静,但是后来,他俩可能喝多了,不知怎的就吵了起来。我想劝又不敢劝,眼看他俩越吵越凶,那姓陆的警察大概是酒劲上头,居然掀翻了桌子,把桌椅都砸烂了。”

    说到这里,李长庆顿了顿,露出委屈的模样:“就那被砸烂的桌椅,现在还在我店里摆着,也没人给个说法……”

    程剑打了个手势:“公诉方申请出示四号证据。”

    四号证据是在长庆酒馆里采集到的一组指纹,其中大拇指抵在桌缘,其余四指摁住桌底,与李长庆的描述十分吻合。

    最关键的是,指纹是属于陆临渊的。

    “虽然当晚下着雨,长庆酒馆没有其他目击证人,但是刑侦人员在酒馆桌子上采集到的指纹,以及在被告家中搜查到的行李袋,都从侧面印证了李长庆的证词,”程剑字句铿锵,“我们有理由相信,二月十二号晚上,被告陆临渊和死者叶炳森在长庆酒馆见了面,而并非如被告陈述的那样遭到绑架。”

    风篁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再次夹出褶皱,意识到案情远比自己想象的棘手。长久的坐姿让人腰背僵硬,他有些不适地换了个姿势,余光顺势一扫,瞥见身旁的男人正在奋笔疾书。

    他一时好奇,抻脖多瞧了两眼,只见那人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大写的“A”。

    风篁:“……”

    什么意思?

    老师给小学生评作业吗?

    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审判长开口道:“辩护人有什么要问的?”

    薛兰泽当然有,她转向李长庆,五公分高的鞋跟衬得身姿笔挺,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力。

    李长庆不得不将腰板挺得更直,仿佛不这么做就不足以显示出自己的理直气壮,只听薛兰泽语气平和地问道:“证人方才说,二月十二号当晚,我的当事人和叶炳森在长庆酒馆见面?”

    李长庆点点头:“对!”

    “他们还喝了酒?”

    李长庆毫不犹豫:“没错。”

    薛兰泽微妙地顿了半秒:“你还记得,他们当时喝的是什么酒吗?”

    李长庆愣了下,显然有点出乎意料。不过,他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没怎么迟疑就飞快答道:“记得,他们点的是二锅头。”

    薛兰泽紧紧盯着他:“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李长庆勾起嘴角,似乎想咧开一个不屑的的笑容,然而对上审判长的目光,他硬生生收起表情,谦逊地低下头:“因为我们店里的二锅头最有名,但凡来过的客人都会点,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薛兰泽节奏拿捏得很精准,既紧凑,又不会给人留下咄咄逼人的感觉:“那你是否记得,他俩当时喝了多少?”

    这个问题薛兰泽问过一回,李长庆就是再不安、再踌躇,此时也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记得,他俩分着喝了大半瓶,怎么着都有两三两吧。”

    薛兰泽确认道:“你确定吗?”

    李长庆不比许婉怡,他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直觉薛兰泽揪着这一点不放必有深意,不想把话说得太死。但薛兰泽就在这时抬起头,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公放屏,只见砸烂的桌椅堂而皇之地陈列在合议庭和旁听席面前,印在桌上的指纹原本是锁定陆临渊的罪证,现在却成了一根利刺,如芒在背地抵在李长庆的退路上。

    他咬了咬牙,将自己方才的说辞飞快回顾一遍,确认没有疏漏和矛盾之处,这才硬着头皮道:“对,确定!”

    薛兰泽意味深长地弯下眼角。

    “审判长,”她忽然转过头,“辩护人申请出示第五号证据。”

    公放屏“咔”地换了页,呈现在合议庭和旁听席面前的是一份白纸黑字的报告,顶头一排“明华医院体检报告单”的加粗黑体格外引人注目。

    “案发前半个月,也就是今年一月下旬,我的当事人在明华医院做了身体健康检查,”薛兰泽娓娓道来,“因为检测的项目比较多,他当时并没有拿到这份体检报告,事后也再没机会去拿……现在,这份报告单就在诸位眼前。”

    她从摊开的材料中捡起这份报告单原件,随手翻过两页,沿着着重描黑的文字读下去:“患者左上腹部有规律性疼痛,一般在饭后半小时至两小时出现,胃部和十二指肠部分存在超过粘膜肌层的组织损伤……”

    她话音微顿,抬头环顾旁听席,目光似笑非笑地定格在李长庆脸上:“……也就是俗称的胃溃疡。”

    李长庆脸色骤白,就连陆临渊也露出不甚明显的诧异。

    薛兰泽相信,陆临渊在受到刑事拘留的第一时间已经做过体检,但那只是常规检查,关注焦点多半集中在是否存在外伤以及精神是否清醒。除非事先知情,否则很少有人会将麻烦又费时的胃镜检查加入体检项目中。

    就连陆临渊自己,如果不是无意中透露了长期腹痛的症状,又被关心晚辈的刘院长押着做了胃镜检查,也很难意识到自己患有慢性胃溃疡。

    而这正是公诉方和李长庆最大的疏漏。

    “……从这份体检报告单可以看出,我当事人的胃溃疡很严重,而对一名胃溃疡患者来说,饮酒,尤其是五十度以上的烈酒,是大忌!”

    薛兰泽无视旁听席上略带震撼的低呼,将手中的体检报告丢在桌上:“证人李长庆,请您告诉我,一个患有严重胃溃疡,饮食稍有不慎就会腹痛难挨的人,是怎么饮下三两五十度的烈性白酒?是他自己缺心眼,还是嫌命长不想要了?”

    这话问得有些咄咄逼人,但是偌大的法庭没人意识到这一点,连老成持重的审判长都只是皱了皱眉,紧接着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李长庆。

    李长庆脸色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薛兰泽没给他翻盘的机会,语速缓慢又不容置疑地补充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当事人缺心眼,被一百万的巨款冲昏了头,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喝下了那三两白酒,可是以他胃溃疡的严重程度,下一步应该是胃出血,被救护车拉去医院抢救……”

    李长庆:“……”

    薛兰泽掠过他,视线不由分说地逼向公诉席上的程剑:“那么请问证人和公诉方,我的当事人又是怎么在接受住院急救的同时,仅仅时隔两天就跑去东川巷谋杀叶炳森?他是超人吗?”

    议论声轰然而起,远比以往任何一次声势浩大。陆临渊用戴了手铐的手撑着额头,看似被薛兰泽的肆无忌惮震住了,其实是不露痕迹地遮挡住嘴角一丝不甚明显的笑纹。

    他曾无数次坐在旁听席上,近距离围观薛大律师用犀利的词锋狂怼公诉人,每每看到公诉人被堵得哑口无言时,都恨不能将这牙尖嘴利的女人拖出去。

    只是陆支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站在被告席上。身份发生变化,视角也随之转变,再看到薛兰泽用这张犀利如刀的嘴去怼公诉人时,他只觉得心情十分微妙——

    又是讽刺,又有些说不出的畅快得意,仿佛连日来折磨自己的不甘、惶惑和愤懑,都被这一通夹枪带棒发泄干净了。

    审判长终于按捺不住,在满庭哗然声中干咳两下:“咳咳……请辩护律师注意措辞。”

    薛兰泽从善如流地收回爪牙,将扒得差不多的羊皮重新披回身上:“抱歉……但是当案情中存在疑点时,应该做出有利于被告人的推断,根据这一原则,我申请合议庭排除李长庆先生的证词!”

    这是意料之外,亦是情理之中,旁听席甚嚣尘上的议论声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等待着裁判长的裁定。

    风篁忽然意识到什么,偏头瞅了眼,只见身旁男人在空白纸页上运笔如飞地画出第二个“A”。

    画完后,他歪头沉思两秒,又添了个小小的减号。

新书推荐: 我*******) 名柯:在名柯组织王者荣耀马甲开修罗场 HP西弗勒斯与安娜 【综武侠】穿成杨过他姐之度步天下 被遗忘 未命名课题 从零开始当逃犯 所以世界消失时可以准备下班吗 在修仙文里卖谷子 星月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