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无罪

    直到审判长宣布休庭,全体起立的一刻,风篁憋在胸口的气才长长呼出。

    一场庭审下来,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透,里外衣裳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心中的震撼却无以复加。

    其实大多数庭审都是枯燥且无趣的,毕竟国内采取大陆法系,可供律师发挥的余地十分有限。非得像今天这样——案件本身就复杂凶险,恰好又碰到一个死磕到底的辩护律师,拿着放大镜审视卷宗,硬是从固若金汤的证据链中挑出几丝微不足道的裂痕。

    才能成就今天这场精彩绝伦的庭审。

    风篁无意中转过头,就见身旁的男人大笔一挥,在笔记本上刷出一道气势磅礴的横杠,然后笔走龙蛇,勾出一个花体的A。

    末了,他像是完成任务,将笔记本往兜里一揣,拍拍屁股走出法庭。

    风篁:“……”

    所以这货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合议庭与控辩双方依次退场,法警上前带走陆临渊,转身的刹那间,陆临渊顿住脚步,向着薛兰泽的方向,欠身鞠了一躬。

    薛兰泽颔首致意,嘴角微微勾起,用唇型比划出三个字——别担心。

    如果是一天前,听到薛兰泽这么说,陆临渊只会当成不走心的安慰。但是经过方才那场看不见硝烟的庭审,陆临渊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是一个习惯了在悬崖上走钢丝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脚踩空、万劫不复。

    可当他真的跌下去的一刹那,却发现自己既没粉身,也没碎骨,因为深渊里有个人张开手臂,牢牢托住了他。

    阳光从薛兰泽身后透入,为她不算高大的身影勾了个浓墨重彩的边。女律师笑着弯了弯眼角,竟有几分温情脉脉的味道。

    陆临渊回了她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在法警的挟制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审判长会宣布“择期宣判”并不出乎人们意料,毕竟,以案件的复杂性和重大程度,足以跻身临江市最近三年“十大悬案”之一,单凭七人合议庭,很难做出令所有人信服,也让各方满意的判决,弄不好还要上审委会讨论。

    但是无论如何,经过今天这场庭审,原本板上钉钉的“被告人有罪”印象已经被彻底扭转,当薛兰泽重新坐回辩护席的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潜移默化地认可了“被告人是被栽赃陷害”的论断。

    对于庭辩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当意犹未尽的旁听者陆陆续续走出法庭时,宣称“请病假”的杨帆也悄无声息地回到临江市局。这一天是庭审的日子,除了刑侦支队代理支队长徐鸣捷出庭作证,不少刑侦队员也偷跑去旁听庭审,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一两名值班队员,被杨帆轻而易举地避了开,径直摸到市局局长马靳安的办公室。

    他没喊报告,而是飞快地拧开门,闪身钻了进去。伏案的马局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眼,不由错愕道:“小杨?你不是请病假了吗?你这胳膊……是怎么了?”

    杨帆右侧肩膀被打手砍伤,到现在还吊着一条膀子,乍一看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可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马局,我有样东西交给您。”

    杨帆的性格跟前后两任支队长南辕北辙,这货天生自带逗逼属性,硬是将严肃认真的刑侦工作干成了段子手的欢脱日常。素来严谨负责的常务副局长孟恺中一看到这小子就唉声叹气,恨不能将他的脑袋瓜拧下来,好好控一控里头的水。

    冷不防看到姓杨的郑重了神色,见多识广的临江市公安局局长居然有点不适应:“什、什么东西?”

    杨帆从衣兜里摸出一支录音笔,摁下播放键,摆在马靳安面前。

    这段音频应该是在夜店或是KTV包厢里录制的,大功率的DJ鼓点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马靳安一言难尽地揉了揉耳朵,下一秒,脸色突然变了——

    他听到录音笔里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也许是录音笔摆放的位置比较巧妙,虽然背景音乐十分嘈杂,却不耽误听清对话内容。其中一人声线粗犷,又刻意压低了声,显得十分凝重:“后天就要开庭了,什么事非得见面说?”

    另一人的口吻斯文许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就是因为后天要开庭,所以才得事先碰个头……物证和证人证词都没问题吧?”

    粗嗓门的男人嗤笑一声:“不都是你们一手安排的?事到临头,你居然跑来问我?”

    斯文男人笑了笑:“手下人做事比较糙,有疏漏的地方,还得徐队多照应……”

    那两人你来我往地掰扯大半天,有些是场面上的寒暄,有些却颇有深意,联系起下午那场庭审,让人没法不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揣测。

    马局一双总是半眯着的老眼完全睁开,锥子似的钉住录音笔——他虽然有些老花眼,听力却没问题,记性也很不错,几乎第一时间分辨出,粗嗓门的男人是个老熟人。

    而这人眼下正在临江市中级人民法院,作为重要人证出庭作证。

    马靳安倏尔抬头,老干部的气质荡然无存,就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刀,非得拉出刀锋,才能显露出吹毛断发的本色:“这段录音是什么时候、在哪录的?”

    “前晚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在英才区一家名叫‘花香鬓影’的夜店包厢里偷录下来的,”杨帆难得正经,“行动前没跟组织打报告,这是我的疏忽,稍后会把检查补上来。”

    马靳安没心思计较这些细节,褶皱丛生的眉头皱得死紧:“另一个说话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记得他的脸,”杨帆说,“我上一次见到他,他还是世钧集团的特助,直接向集团总裁汇报。”

    马靳安的脸色陡然严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世钧集团总裁”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更加明白这份录音一旦公开,会造成多么大的震动。

    “如果他真的见了世钧的人,还私下里进行了这样一番密谈,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马局的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句像是含在牙缝里,“这份录音是谁给你的?”

    杨帆:“没人给我,是我自己录的。”

    马靳安这回是真惊了:“你你你……你自己录的?你怎么录的?你怎么知道他会跟世钧的人见面?”

    “我不知道,”杨帆坦然道,“我只是在他公文包的夹层里偷装了窃听器和定位仪,然后一路跟着他,远远看到他和世钧的人一起进了花香鬓影……”

    徐鸣捷是市局刑侦支队代理支队长,不经组织批准就给他上窃听手段,是妥妥的违反纪律,绝不是一份检查能了事的。

    马靳安只觉得手心痒痒,终于明白徐鸣捷见天对杨帆运气是为哪般——摊上这么个滚刀肉的货色,涵养差一点真心忍不了:“你跟踪他?谁让你跟踪他的?你哪来的胆子?这份差事不想干了是吧!”

    他话音微顿,似是终于想到什么,痛心疾首地瞪着杨帆:“所以你根本不是生病,是跑去人家夜店踹馆,被人发现后暴打了一顿,对吧?你胳膊上的伤也是这么来的,没错吧?”

    杨帆:“……”

    话是没错,可咱正在讨论这么严肃重大的问题,您老人家的关注点怎么净在这些细枝末节上?

    马局“安步当车”的老干部气场终于维系不住,手指颤巍巍地指住杨帆:“现在的小年轻,做事怎么这么瞻前不顾后?你都知道那是世钧集团的地盘还敢往前凑?你也不想想,万一撞见点什么,人家狗急跳墙怎么办?你要是有个什么,叫局里怎么跟你家人交代?你……”

    杨帆在马局紧箍咒似的唠叨声中头痛欲裂,忽然很想穿越回五分钟前,把摸到门口的自己一巴掌敲晕。

    马局不带换气地秃噜了足足一刻钟,直把孙猴子转世的杨副支队念得头晕脑胀,这才收了神通:“我姑且不追究你跟踪窃听市局支队长的行为,但我有个问题。”

    杨帆唯恐不端正认错态度,再被马局念叨一刻钟,慌忙夹紧腿肚:“您说。”

    马靳安神色凝重,深深看着他:“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你会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市局内部?为什么你不相信自己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同事身上?为什么你认为从警十多年、立下无数功勋的刑侦口代理支队长身怀嫌疑,甚至不惜违反纪律,也要私自上窃听手段?

    杨帆听懂了他隐而未发的质问,随之收敛笑意:“陆队的为人,大家心里都清楚,他不可能干出那种事……”

    马靳安不依不饶:“但是现场痕迹、证人证词,还有从他家中搜到的赃款一应俱全,不是你一句‘不相信’就能解释的。”

    杨帆:“能对陆队的行踪了如指掌,还把手脚动到他家里和车上,不是外人能做到的……从那时起,我就怀疑局里有内鬼了。”

    马靳安紧紧盯着他:“就算你有所怀疑,为什么是徐鸣捷?”

    杨帆用舌尖舔过上颚牙根,轻声道:“其实二月十二号,也就是陆队声称自己被绑架的当晚,队里几个兄弟小聚了下……”

    马靳安蓦地眯紧眼。

    “当晚聚餐时,有兄弟提议把陆队叫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但是徐队表现得很排斥,”杨帆低声道,“一开始,我没想太多,只以为徐队和陆队不对付,会有抵触情绪也很正常。但是后来,徐队拗不过兄弟们起哄,掏出手机给陆队打电话,我当时稍微留意了下,发现他并没有拨通陆队的号码,只是拨了个空号装样子。”

    马靳安难以察觉地绷紧腰背。

    “我记得很清楚,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八点五十,也就是说,如果陆队的供词是真的,在那个时间点,他其实已经被绑匪带走了,”杨帆低声道,“所以徐队这么做到底是出于同事间的不合,还是他事先知道些什么,不希望我们那么快发现陆队遭人劫持?”

    马靳安脸色凝重:“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把怀疑的重点放在徐鸣捷身上?”

    “不仅因为这个,”杨帆沉声道,“还有陆队出事后,徐队接手案子的一系列反应,都跟他以往的作风大相径庭。也许这些反常只是单纯的巧合,但是在当时的情形下,我首先怀疑的目标只能是他。”

    马靳安将录音笔捞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半天。

    “我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事我来处理,这支笔也先留在我这儿,出去后别跟任何人提起只言片语……这是为你好。”

    杨帆知道厉害,点头答应了。

    “还有,既然请了病假就要有病人的样子,这两天不用来上班,回去把你胳膊上的伤好好养养,”马靳安没好气道,“看到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就心里来火,伤好之前不许归队,免得在我跟前碍眼!”

    “——滚!”

    惨遭嫌弃的杨副支队揉了揉鼻尖,默默溜走了。

    他溜着墙根避开监控摄像头,从后门“滚”出了市局,确定没泄露行踪,这才长出一口气。就在这时,揣在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姓杨的顾不得自己还在养伤期间,用左手不甚利落地摸出香烟,叼起一根点了,慢腾腾地戴上蓝牙耳麦:“喂……庭审结束了?”

    耳麦里传出风篁的声音,仿佛刚经历一场鏖战,简直有几分虚脱的意味:“……结束了。”

    杨帆嘬了两口烟屁股,懒洋洋地靠着墙根:“姓陆的判了几年?”

    对面的风篁默然片刻:“没当庭宣判,估计有的等。”

    “也对,这么大的案子,一般人可不敢担干系,怎么着都得把审委会搬出来撑腰,”杨帆仰脖吐出一串烟圈,“那丫头表现怎样?我花了这么大价钱,要是敢出工不出力,看我回头怎么收拾她!”

    风篁被他气笑了:“那是你出的价钱?杨副支队,欠我的五十万,还有那天的医疗费,什么时候还?”

    杨帆秒怂,闷头不吱声了。

    风篁大约知道这货的尿性,听耳机里老实下来,也不为已甚,自自然然地转过话头:“我不知道审判长和合议庭是什么感受,反正……我是被她说服了。”“虽说我跟姓陆的不大对付,不过那小子说过一句话,给我印象挺深刻的。”

    风篁:“什么话?”

    “他说,法律人的判断永远不能超越民众朴素的道德情感,”杨帆说,“连你都这么想,审判长跟合议庭也是人,多半不会做出违背人性和常情的判决。”

    事实证明,杨副支队虽然自带逗逼属性,偶尔正经一回,说出口的话还是挺靠谱的——一周后,临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再次开庭,主要是向控辩双方宣读判决书。鉴于流程比较简单,偌大的旁听席空空荡荡,只有审判长掷地有声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

    省去冗长的套话,关键词只有八个字:宣告无罪,当庭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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