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引咎

    法警上前打开手铐,禁锢多日的双手终于脱困而出,陆临渊低头看着自己微红的手腕,仿佛不太适应重得自由的感觉,怔怔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他仰起头,深深吸入一口自由的空气,肩膀无法压抑的微微颤抖,像是终于卸下一副千钧重担。

    薛兰泽静静等在一旁,没开口也没催促。王珏留意到她的眼神,心头忽然咯噔一下——刹那间,她凭直觉意识到,那不是律师看宣告无罪的被告人的眼神,而更像是看一个暌违多年、彼此惦念,经历千难万险、跨过千山万水,终于久别重逢的老友。

    既温和,又关切,还隐隐透着些许复杂到难以形容的东西。

    小王助理后退两步,用指腹摩挲着下巴,隐约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脚步声就在这时传来,俩姑娘抬起头,只见程剑站在三步开外。虽然输了官司,这位年轻检察官脸上却没多少懊恼,反而有种奇异的如释重负。

    “这个结果确实是我没想到的,”他诚恳地说,“不过,我很满意,也没有遗憾。”

    薛兰泽微乎其微地挑起半边眉梢。

    “听说警方已经以伪证罪扣留了李长庆,应该是想从他身上打开缺口,”程剑低声道,“这个案子远比想象中复杂,不仅牵扯进刑侦口正支队长,连市局和检察院都被利用了……幕后元凶很不简单!”

    与程检察官的如临大敌相比,薛兰泽的姿态称得上放松,甚至有些懒洋洋的松懈:“那又怎样?我一个律师,只管替当事人脱罪,至于元凶是谁……那是公安的差事,跟我有半毛钱干系?”

    程剑被她噎住,虽然张口结舌,却罕见的没有恼火,反而有些无奈、又有些放松地笑了笑:“好吧……这次算我欠薛律一个人情。”

    薛兰泽奇道:“你输了官司,怎么还欠我人情?”

    程剑抬眼瞟见陆临渊正往这边走来,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仓促笑了笑,转身走了。

    薛兰泽:“……”

    说话说半拉,这都什么毛病!

    然而紧接着,她回头对上陆临渊黑沉不见底的双眼,满心腹诽登时烟消云散:“恭喜,重获新生。”

    陆临渊冷漠锐利的目光微微松动,回给她一个发自真心的温和笑意。

    应该说,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意料,毕竟那天在法庭上,薛兰泽的表现有目共睹。但是“隐隐有预感”和“亲耳听到法院判决”终究不是一回事,当“宣告无罪”四个字清晰有力地传入耳中时,从辩护人到被告人,受到的震撼都是无以复加。

    薛兰泽打过上百起官司,宣告无罪的辩护案例数不胜数,却没有哪个案子带给她这么大的震动。此时此刻,她脸上还能维系住八风不动的高人做派,心中的雀跃却如烧开的沸水般往外冒泡,只从眼角眉梢泄露出丝丝端倪:“去哪?我送你。”

    王珏猛地回过头,看向薛兰泽的眼神活像看到一头飞上树的母猪。

    陆临渊本能推辞:“不用了,我……”

    “陆队的个人物品还在看守所吧?”薛兰泽说,“你身上没钱,总不能靠两条腿走回去?正好顺路,我送你一程。”

    王珏心说:胡扯八道,律所和看守所隔着大半个临江市,顺路个鬼!

    可惜薛律打定主意,小王助理再跳脚蹦高也于事无补,只见陆临渊迟疑片刻,大约是觉得“反正已经麻烦了这么多,也不在乎多欠一份人情”,终于点了头:“那就有劳了。”

    小王助理又往后退了两步,仰天翻了个妖娆的白眼。

    薛律的Taycan 4S就停在法院大门外,保时捷的副座虽然宽大舒适,却没法同时容纳两个人,只见薛兰泽眼风轻飘飘地扫过,小王助理顿时泪奔,在顶头上司的淫威逼迫下,嘤嘤嘤地投向后座。

    紧接着,宝蓝色的豪车化作一道闪电,山呼海啸般劈入车水马龙。周遭环绕着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三百六十度立体无死角,隔音效果良好的车厢里却异常安静。

    王珏忽然觉得坐在后座没什么不好,至少此刻,她能将自己颤巍巍的缩成一团,假装沉寂到几乎有点尴尬的氛围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干系。

    薛兰泽不是不想说话,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管十多年前还是十多年后,她和陆临渊都不算陌生,可惜比起“像正常人一样好好说话”,他俩更习惯于冷漠犀利地针锋相对,或是火药味十足地打机锋,突然友好融洽地坐在一起,反而浑身不得劲。

    直到看守所近在眼前,薛兰泽才勉强憋出一句:“以后有什么打算?”

    陆临渊:“还没想好。”

    薛兰泽:“……”

    空气再次陷入死寂。

    蜷缩在后座上的小王助理捂住脸:简直没眼看了!

    幸好没尴尬多久,Taycan 4S就驶入看守所大院。薛兰泽陪着陆临渊,将刑事拘留前上缴的个人物品领回来,东西并不多,无非是一点零钱、随身衣物、笔记本、日常服用的药物,以及……一根钢笔。

    薛兰泽的目光忽然定格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不是什么名牌笔,甚至因为使用年头太长,笔帽掉了漆,看上去有些破旧。然而陆临渊就像捧着什么无价珍宝,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连给人多看一眼都舍不得。

    薛兰泽的目光一路追随到陆支队的衬衣内袋,直到钢笔的身影消失了,她还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胸口。旁边的王珏怼了她一下,薛律这才如梦初醒,抬头对上陆临渊一言难尽的眼神,忙讪笑了笑:“那笔有点眼熟,跟我小时候用的挺像……陆支队是从哪买的?”

    陆支队的目光充满了隐晦的警惕,言简意赅道:“一个朋友送的。”

    薛兰泽的脑子大概是留在法庭上,想也不想就满嘴跑马:“难得送一回礼,就送这么一支破笔?你朋友也太小气了,下回见面得狠狠宰一顿!”

    王珏:“……”

    神啊,赶紧来个天雷把她家薛律收了吧!

    饶是以陆临渊的沉着冷静,表情也空白了片刻,幸而他涵养到家,哪怕面对一个没带脑子又满嘴跑马的薛大律,也能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礼貌又不失真诚地答道:“我觉得送礼的心意最重要,价值反倒在其次。”

    薛兰泽没来得及答话,已经被小王助理拼死拼活地拖到一旁,唯恐顶头上司又说出什么傻话,被忍无可忍的陆支队一巴掌拍飞出去。

    一刻钟后,一行人走出看守所,Taycan 4S掉了个头,重新汇入熙熙攘攘的四环立交。

    “现在去哪?”薛兰泽从后视镜里看向陆临渊,“是去临江市公安局,还是回你家?”

    陆临渊面露沉吟,没有立刻答话。

    趁着红灯的间隙,薛兰泽拉起手闸,透过后视镜不着痕迹地端详他,又跟记忆中那张黑白照片上的男孩反复对比——其实十来岁的少年,不管成年后的相貌变化多大,总能寻摸出些许残留的影子。

    好比陆临渊,与十多年前相比,他的面部轮廓硬朗了许多,少年时的婴儿肥被岁月风霜消磨殆尽,两颊微微凹陷,凭空多出几分凌厉的气息。唯独那双眼睛还与当年一样,眼窝深邃、眼角开阔,长而浓密的睫毛自下往上撩起时显得冷峻犀利,可是当他舒展眼角、含起笑意时,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润柔和。

    反正十多年前的薛兰泽没扛住,十多年后……也没见长进多少。

    只听陆临渊温声道:“先回家吧……好久没回去,得收拾收拾。”

    薛兰泽毫无异议地打过方向盘,Taycan 4S换过右转道,从里三层外三层的重围中拼杀而出。就见后视镜中,陆临渊垂落眼帘,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才状似随意地问道:“那天在庭上……你怎么会有我的体检报告单?”

    薛兰泽想起自己大晚上撬人家家门的壮举,登时囧了。

    她板着深不可测的高人范儿,在“坦白从宽”和“打死不认”之间举棋不定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前者——从前座的储物箱中摸出一根红色玫瑰花形状的棒棒糖,隔空抛给陆临渊。

    以陆支队的城府,刹那间也控制不住脸上的错愕:“你,这是……”

    “从你家找到的,”薛兰泽瞟了他一眼,没什么诚意地说道,“当时急着找证据,没来得及征求正主同意就直接上门了……陆队不会怪我吧?”

    她这是明知故问,毕竟“救命之恩”还在眼前摆着,陆临渊就是再不爽,也不会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兴师问罪。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见陆临渊沉默片刻,低声道:“事急从权,我明白。”

    薛兰泽得了便宜还卖乖:“陆支队果然通情达理,我就知道你不会怪我的。”

    陆支队凉飕飕地睨了她一眼,就算有“救命之恩”顶在前面,也抵不过发自心底想怼人的冲动。

    然而陆临渊确实涵养到家,被人这么蹬鼻子上脸地调戏,依然忍住了,只是平平淡淡地问道:“除了这个,你还找到了什么?”

    他的语气太平和,以至于后座的王珏根本没听出异常,薛兰泽却留意到他话音出口的瞬间,摁在膝头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攥紧了,指尖揪住裤线,关节绷得青白。

    薛兰泽顿了顿,将这辈子最欠揍的表情堂而皇之地端在脸上:“没有……陆支队希望我找到什么?”

    陆临渊还没开口,薛大律师已经故作夸张地惊呼道:“难道陆支队家里藏了什么不适合女孩子看的东西?看不出来……陆支队表面上一本正经,私底下居然这么玩得开?不过放心放心,我什么也没看到更不会告诉别人,只是陆支队平时还是节制点比较好,毕竟您的健康状况不是很理想,又是低血糖又是营养不良,万一体力不支晕过去,那就不好了……”

    后座的王珏瞠目结舌,只觉得三观和节操碎了一地。陆支队额角青筋疯狂乱颤,涵养和城府同时下达病危通知书,即将一溃千里、分崩离析。

    薛兰泽就在这时回过头,对他又是俏皮、又是狡黠地眨了眨眼。

    电光火石间,陆临渊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薛兰泽是用这种无厘头的方式暗示自己:她发现了桌柜里的秘密,也看到了十多年前旧案的资料,但她不会透露出去,更不会阻碍陆临渊追查旧案。

    临江市刑侦口前支队长无声松了口气,对她微微点了下头。

    十分钟后,一回生二回熟的Taycan 4S停在老式小区门口,坑坑洼洼的柏油路通往一片旧楼房,外墙斑驳的住宅楼毫无规划可言,扎堆凑在一起,将中午正当炽烈的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投下横七竖八的阴影。

    陆临渊客气地道了谢,就要推门下车。薛兰泽忽然探出头,唤道:“陆支队。”

    陆临渊半边身子已经在车外,闻言站住脚,回头温和地应道:“还有事吗?”

    薛兰泽深深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这条路不好走……自己多保重。”

    陆临渊眼神闪烁,对她欠了欠身,随手甩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阴影深处。

    薛兰泽眼帘低垂,没有立刻发动豪车,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方向盘。后座上的王珏对她何其了解,扒着车枕探头探脑:“薛律,想什么呢?”

    薛兰泽一本正经:“你说,我要是把他打晕了拖回家……”

    王珏蓦地瞪大眼,露出惊恐的神色。

    薛兰泽笑嘻嘻地转过头:“……临江市公安局会以非法拘禁的罪名把我移送检察院提起公诉吗?”

    王珏捂住胸口,舌头都捋不顺溜了:“你你你……你不会真这么想吧?”

    薛兰泽冲她眨眨眼,猛打方向盘,Taycan 4S拉起一个大角度的拐弯,呼啸着消失在来路方向。

    一周后。

    “……李长庆涉嫌作伪证,已经被临江市公安局立案侦查,那个姓徐的代理支队长好像也掺合了一脚,同样受到内部调查,”蓝牙耳麦里传出风篁的声音,尽职尽责的向薛兰泽播报后续进展,“听说从他账户里发现大量来源不明的汇款,只是一时半会儿追查不到源头……”

    办公室里的薛兰泽斜靠着窗台,明媚的阳光撒落在她脸上,却化不开眼角眉梢的冷意:“……查不出来的。”

    风篁一愣:“你说什么?”

    薛兰泽摇摇头:“没什么。”

    她顿了片刻,将话题转到自己真正关心的人身上:“陆队怎么样?洗脱了罪名,他也能回归公安干警的队伍中吧?”

    耳麦对面的风篁明显滞了下:“陆队他……”

    薛兰泽敏锐地眯起眼:“他怎么了?”

    风篁欲言又止:“陆队……他三天前回到市局办理手续,已经引咎辞职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明媚的阳光冻结成冰渣,直往心窝里捅。

    良久,薛兰泽听到自己问:“为什么?”

    “虽然敲诈勒索和故意杀人的罪名不成立,但是陆队在调查天宏基建的过程中,确实有违反警队纪律的行为,”耳麦对面,风篁幽幽叹了口气,“是‘引咎辞职’,而不是‘开除公职’,已经是看在他屡立功勋的份上。”

    薛兰泽不说话了。

    六年卧底,九死一生,半生武勋,付诸东流。

    “……我知道了,”短暂的静默后,薛兰泽低声道,“谢谢。”

    她挂断电话,仰头望着天际一道滚滚而来的云线,抬手抹了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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