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缘分

    那天之后,薛兰泽也曾向风篁打听陆临渊的行踪,可惜陆支队就算引咎辞职,终究是刑侦口前支队长,反应敏锐业务过硬,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打探到他的下落。

    就算走了杨副支队的后门,风篁也只隐约听说,陆临渊拒绝了警院递来的橄榄枝,似乎打算下海闯一闯。

    “就他那张阎王脸和宁折不弯的臭脾气,能干什么?”薛兰泽靠在真皮转椅里,一边随手点开人事转来的应聘简历,一边漫无目的地想,“还不如来给我当律师助理,薪资从优,福利丰厚,最重要的是……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心疼下属的上司吗?”

    仿佛为了印证她所言非虚,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来人压根不在乎薛兰泽是什么反应,走完流程,径直拧开门把:“薛律,咖啡泡好了。”

    薛兰泽一挑眉梢:“我让你进来了吗?”

    王珏跟她大眼瞪小眼片刻:“你不让我进来啊?那行,我出去了。”

    小王助理作势要走,走也不是空着手,连带那杯刚刚泡好、还冒着热气,醇厚馥郁、奶香诱人的拿铁一起。

    薛兰泽慌忙叫住她:“你把咖啡放下!”

    王珏晃了晃香气四溢的咖啡杯,挑起半边眉梢,那意思大约是“到底让不让进赶紧给个准消息”。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小王助理跟了薛大律师将近一年,铁齿铜牙的能耐学没学去姑且不论,这副三不着两的狗怂脾气倒是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薛兰泽在“上司威严”和“口腹之欲”间踌躇须臾,终于认怂了:“……进来吧。”

    大获全胜的小王助理心满意足地走到近前,借着放咖啡杯的机会探头一瞅,恰好和PDF文档里单调乏味的一寸免冠照看了个对眼。

    王珏:“……”

    她跟简历中眼神呆板、面色青黄的男生对视片刻,嫌弃地别开头,然后在两秒钟后意识到什么,又猛地扭回来——只听“嘎嘣”一声,她因为常年对着电脑而不堪重负的颈椎被主人的反复无常气得撂了挑子,直接扭了筋。

    小王助理捂着脖颈龇牙咧嘴,哪怕半身不遂也不忘找薛律算账:“你看简历干什么?你又要招新人?你不要我了吗?你这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海女!”

    薛兰泽:“……”

    她还一句话没说,这一堆黑锅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王珏可能是网剧刷多了,苦情戏演得声情并茂,换个专业妥妥能拿奥斯卡小金人奖。薛兰泽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将这位被律师行业耽误了前途的戏精助理拨拉到一边,然后将一张A4纸推到王珏面前。

    王珏瞥了眼,只见A4纸抬头赫然是一行黑体加粗的:办理律师执业证所需资料。

    她收敛了嬉色,猛地抬起头:“薛律!”

    “你别告诉我,连自己加入君伦的日子都忘了,”薛兰泽捧着咖啡杯,懒洋洋地靠在皮转椅中,“你大四那年就通过了司法考试,眼看在君伦实习快满一年,也是时侯申请律师执业资格——材料都列在上面,自己照单准备好,不用我教你吧?”

    王珏在薛大律师手下当了一年碎催助理,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起五更爬半夜,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换个身体素质差些的早就神经衰弱了,难为小王助理能勤勤恳恳地忍到现在。

    眼看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非但没有“苦尽甘来”的欣慰感,反而有点难以割舍的心酸。

    “那我以后还能跟着你吗?”王珏半真半假地抽抽噎噎,“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薛兰泽心说“这丫头平时都刷些什么毒害心灵的狗血电视剧”,嘴上还得耐着性子哄道:“怎么会?我好歹是个高级合伙人,也该建立自己的团队,等你转了正直接进我的组,除了独当一面,其他都跟以往一样。”

    王珏这才眉开眼笑,想了想,又不放心道:“等我转正了,你是不是要招新助理了?我听人事说,投简历的人挺多的,你会不会招个帅哥过来,然后就不搭理我了?”

    薛兰泽:“……”

    薛律既不明白这姑娘的小脑袋瓜里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也不知道正经严肃的律政剧是怎么一路走偏,朝着宫斗方向一去不复返。

    不过王珏有句话说得没错,“招聘助理”的消息刚一放出去,发来的简历差点挤爆邮箱。毕竟“薛兰泽”三个字就是无可替代的金字招牌,只要往网上一挂,甚至不需要任何营销和附带福利,自然有无数的竞争者哭着喊着抢破头。

    薛兰泽被王珏异乎寻常的醋劲弄得哭笑不得,在她脑袋上呼哧一把:“放心,不管帅哥还是美女,都只是磨人的小妖精,你才是我的正宫娘娘,行了吧?”

    王娘娘这才满意,一步三踮地溜达出去。

    堪堪走到门口,就听身后鼠标“咔哒”一下,紧接着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王珏回过头,只见薛大律师一口咖啡呛在喉咙里,咳得死去活来。

    “——怎么了怎么了?”王珏吓了一跳,忙不迭冲到近前,抽出两张餐巾纸递给她,“薛律你没事吧?”

    薛兰泽用餐巾纸擦去眼角咳出的泪花,在泪水迷蒙中望向笔记本电脑,只见屏幕上呈现出“小妖精10086号”的个人履历,最上方是一张免冠一寸照,照片上的男人神色冷淡眉目俊秀,赫然是一张化成灰都能认出的面孔。

    刹那间,薛兰泽和王珏对视一眼,内心不约而同地冒出一句网络用语:缘份这玩意儿,真是妙不可言!

    面试时间定在两天后的下午,人事筛出的简历又被薛大律师亲手过了遍筛子,最后进入面试环节的只有九个人。

    四男五女,年纪不等,经验迥异——有刚完成学业不久的,也有已经拿到律师职业资格的,却是清一色的名校毕业,第一学历“五院四系“是起步价,国外名校jd或是llm的也大有人在。

    “这个履历,搁在红圈所也不算差了,”布置一新的会议室里,景伦一边翻阅装订好的简历,一边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是丁儿带出来的,眼光好,心气更高,但你不能拿自己当标杆,不然没几个看得上眼……”

    薛兰泽从浩如烟海的简历中抬起头,百忙中施舍给景主任一个眼神:“景哥,您是有什么误会吗?”

    景伦:“……?”

    薛兰泽:“你觉得王珏同学哪点像我?”

    景伦:“……”

    景主任歪着脖子想了想,飞快修正自己的前言:“妹子,选助理的眼光还是要高一些,会卖萌的呆货有一个就够了,再多会审美疲劳的。”

    薛兰泽:“……”

    真该把这段录下来,让小王助理好好听一听。

    面试定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平均六到七分钟一个人。面试官有三位,除了薛兰泽和景伦,还有一位高级合伙人——就是曾在景伦面前给薛兰泽上眼药的梁佑之。

    梁佑之和薛兰泽不对付,但也不至于将不和摆在台面上,当着景主任的面,两人还是客客气气,甚至会相互恭维两句。

    下午两点,面试准时开始,虽然是给薛兰泽挑助理,她本人却表现得兴致缺缺,六分钟的面试时间,有一大半倒是梁佑之在发挥。而很显然,这位高级合伙人对名校毕业的候选者更感兴趣,除了态度上的微妙不同,连面试时间也适当放宽。

    接连五个候选人过去,景伦已经哈欠连天,随着又一位候选人的简历被丢进废纸篓里,会议室的门再次推开。

    薛兰泽抬起头,和简历上的一寸免冠照一模一样的面孔印入视线。

    景主任显然没事先做好功课,冷不防见了新进来的候选人,吓得一哆嗦:“你、你……陆警官,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陆临渊。

    薛兰泽虽然开过类似的玩笑,但她很清楚,让一个曾经的正处级支队长来面试助理律师,其实是一种隐晦的折辱——不是每个享受过高高在上、一呼百应的人都拉得下脸面,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被人挑三拣四的难堪。

    最重要的是,陆临渊并不是没有退路——临江市警院曾向他递出橄榄枝,只是被拒绝了。正因如此,薛兰泽才更想不通,陆临渊投出这份简历时究竟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又是为了什么而选择面对面地坐到自己跟前。

    “总不会是没钱了吧?”薛兰泽心说,随即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个猜测,“怎么说也是临江市局前刑侦口正支队长,不至于这么惨吧?”

    面试的过程非常程序化,无非是候选人自我介绍,再由面试官挑出感兴趣的部分着重提问。薛兰泽似听非听地垂落眼帘,只觉得陆临渊的目光始终若有似无地盘旋在自己头顶。

    就听梁佑之用她一贯轻柔又锋芒内敛的口吻问道:“陆先生的履历很优秀啊,不过……之前的案子姑且不提,单从您这份简历上看,您并不是法学科班出身?”

    陆临渊当然不是法学出身,他第一学历是公大刑侦系,不然也没法坐镇市局刑侦口。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陆临渊的敏锐和洞察力,不难察觉梁佑之看似寻常的提问背后种种隐而未发的刻薄与刁难。

    他不着痕迹地瞟过薛兰泽,淡淡道:“我是公大刑侦专业出身,两年前自学通过法考,当年分数是四百三十二。”

    薛兰泽微乎其微地挑了下眉:如果她没记错,那一年的题目难度异乎寻常的大,这个分数就算不是临江市法考状元,至少也是前百分之五。

    “也对,”她想,“这货小时候就是个学霸,长大了只有进化成学神的份。”

    梁佑之翻了翻手里的纸质版简历,继续挑刺:“我看陆先生公大毕业后,中间有六年的履历是完全的空白,能解释下是怎么回事吗?”

    陆临渊眼底掠过意味不明的光。

    薛兰泽知道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从二十一岁到二十七岁,这个男人人生中最美好的六年是在潜伏卧底中度过的,虽然他曾破获数额巨大的贩毒窝点,虽然他曾亲手抓获令国际刑警趋之若鹜的边境毒枭,虽然他在暴露身份后受尽折磨、九死一生……但是这些功勋,这些堪称辉煌的履历和过往,只能藏在身后的阴影里,不能透露一丝一毫给人知晓。

    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事实上,薛兰泽毫不怀疑,如果不是2·15肇事案中,站上被告席的陆临渊已经命悬一线,这段经历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履历表中。

    因为背着陆临渊委托辩护律师的杨帆并不确定,自己这个臭名昭著的“讼棍”是否愿意接手案子,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将这条补充上去,希望赢得一点同情分。

    事实证明,他的策略很有效,至少薛兰泽心甘情愿地入了套。

    陆临渊的态度始终很平和,没有任何过激的起伏,他似乎知道这场面试真正的主导者是谁,目光不着痕迹地瞟向薛兰泽:“当初年少轻狂,走过几年弯路,幸好及时拐回正轨……见笑了。”

    梁佑之听出他的回避,却不愿轻易放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弯路?”

    薛兰泽偏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倒是景伦打了个哈哈:“年轻人吗,难免有撞南墙的时候,都是黑历史,咱们也没必要揪着不放——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梁佑之有些不甘心,换了个角度捅刀:“陆先生今年已经二十九岁,来应聘律师助理的,年纪最大也才二十七……跟这些更年轻的应聘者竞争同一个岗位,会不会觉得有压力?”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仿佛才想起什么,略带几分夸张地笑起来:“这么说我突然想到,薛律师好像也比陆先生小吧?在比自己小的上司手下干活,会不会觉得不自在?”

    陆临渊微微皱眉,只见薛兰泽抬起头,说了今天下午的第一句话:“没事,我就喜欢年纪大的。”

    陆临渊:“……”

    梁佑之:“……”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尴尬泰山压顶似的砸落脑门,被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景伦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只得继续和稀泥:“年纪大有年纪大的优势,阅历更丰富,眼光也不一样。”

    梁佑之步步紧逼:“可是陆先生将近三十岁才转行,不会觉得有压力吗?”

    陆临渊在她和薛兰泽之间扫了个来回,微一沉吟,不慌不忙道:“有压力未必是坏事,不到绝境,人也未必有背水一战的勇气。”

    梁佑之用保养精心的玉手捂住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哭笑不得。薛兰泽没费什么力气就看懂了她的暗示,她是在用优雅的微笑、精致的妆容、入时的衣着打扮,传递出:我的天啊,这些都是哄孩子的心灵鸡汤,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人信?

    当然,梁律师不会将这层意思宣之于口,她只是用一以贯之的轻柔口吻,略带无奈地说道:“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你这是既给了自己压力,也让别人不好过。”

    薛兰泽看向陆临渊,出乎意料的,陆临渊也正抬头看来,两人目光交汇,又一触即分。

    只听陆临渊淡淡道:“确实,人都不喜欢辛苦……按照您的逻辑,斯蒂芬?霍金躺在床上就好,没必要考虑什么广义相对论;比尔盖茨就该老老实实读完大学,反正世界日新月异,也不缺一个微软;甚至于……咱们的前辈先祖也没必要抗争奋斗——国家沦为殖民地又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一样活,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

    薛兰泽一个没忍住,捂嘴“噗嗤”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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