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拍板

    陆临渊并不是锋芒外露的人,他似乎更习惯用平和而无懈可击的态度四两拨千斤。但是刚才一番话,他少见地流露出本该内敛的锋芒,只是短兵相接,已经让梁佑之脸色发青。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甚至能听见梁佑之粗重的呼吸声。景伦唯恐这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两位掐起来,赶紧转开话头:“感谢陆……陆先生参加今天的面试,薛律还有什么要问吗?”

    这其实是一个隐晦的暗示,潜台词是“赶紧把这姓陆的打发走,别待会儿收不了场”,然而薛兰泽像是没听懂,很干脆地点了头:“有。”

    然后,她将双手交扣在一起,微微绷直了肩膀:“我想请问陆先生,假如您接受委托的当事人是一名您追踪多年的嫌疑犯,而您发现卷宗呈现的罪证中存在漏洞,您会怎么做?”

    陆临渊:“……”

    他微微抿紧嘴唇,从薛兰泽的角度望去,从额头到下颔的弧线绷紧了,几乎带出几分刀削般的凌厉感。

    薛兰泽就知道,自己问着了。

    不管陆临渊因为什么理由出现在君伦的面试中,他骨子里都是刑侦人员的思维模式——面对罪案和嫌疑人时,时刻保持怀疑的目光,无论是深挖作案动机,还是排查社会关系,最终都是为了将蛛丝马迹编织成网,死死锁定嫌疑人。

    但律师不是这样,他们同样需要见微知著、明察秋毫,那双火眼金睛却是用来发现漏洞的。尤其是刑辩律师,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公检法系统,没有强大的信念和义无反顾的决心是做不到的。

    刑侦人员和刑辩律师,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南辕北辙的对立面上。

    这个问题简直是为陆临渊量身打造的,将他踏入律政界后所有可能面临的两难和矛盾瞬间推到极致。

    陆临渊垂落视线,刹那间脑中闪现过的是薛兰泽在庭上不动如山的背影,以及那个喻示着“天塌下来,我也能给你撑回去”的眼神。

    “每个从事法律工作的人都会声称追求法律的公正,我曾以为,所谓的公正就是勿枉勿纵,让每一个犯下过罪行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之前发生的事让我意识到,也许比起放纵罪犯,更可怕的是让未曾犯下过罪行的人承受不应有的刑罚。”

    “曾经有人说过,犯罪只是弄脏水流,不公正的审判却会污染水源,当时我并没放在心上,不过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陆临渊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这个目标并不容易实现,所以我想……”

    “——亲自完成它!”

    会议室的隔音效果很好,落针可闻的安静中,他的每个字都显得格外清晰,有种难以形容的力量感。薛兰泽翻开简历,视线再一次扫过那空白的六年履历,定格了须臾。

    然后她掀起眼帘:“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陆临渊:“……”

    景伦:“……”

    梁佑之额角青筋扭曲,要不是顾忌景伦在场,已经爆发了。

    景伦也觉得有些不妥:“薛律,你要不再考虑一下?后面还有两位候选人没见呢。”

    薛兰泽将剩下的简历收成一拢,那意味着“无需再看”:“不用。”

    毕竟是薛兰泽挑助理,不管之前的候选人多优秀,也不管景伦和梁佑之对她的眼光是否持有保留态度,只要薛大律师发了话,这事就算板上钉钉。

    虽然从梁律师的表情看,她很想不顾高级合伙人的风度,跟薛兰泽好好掰扯一番,但是在景主任的连拉带劝下,这份冲动最终没能付诸实践。

    薛兰泽亲自将陆临渊送到电梯口,等待电梯的空隙中,她话音压在唇缝里,语不传六耳:“你刚才是故意的吧?”

    陆临渊:“你指的是什么?”

    “梁佑之这个女人确实不讨喜,但她是高级合伙人之一,能作为面试官出现在会议室,在律所内部还是有相当话语权的,”薛兰泽一瞬不瞬地盯着电子屏,“还没入职就当众给她难堪,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陆临渊不甚明显地勾了下唇角:“我以为你会乐见其成。”

    薛兰泽飞快瞥了他一眼,从这男人简短的回答中听出言外之意:他看出了自己和梁佑之的面和心不和,故意当面给梁佑之难堪,就是在投己所好。

    “……你、你这是向我递投名状吗?”薛兰泽哭笑不得,“好歹是前市局刑侦支队长,你至于吗?”

    陆临渊微垂着头,姿态放得很低,几乎有点委婉的示弱:“如果我说,我很需要这份工作,薛律会信吗?”

    薛兰泽想说“不信”,但是电光火石间,她心头闪过两个字——万一呢?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万一他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呢?

    万一面试失败,他将陷入贫困潦倒的难堪境地呢?

    薛兰泽发现,只是稍微想到类似的假设有成真的可能,自己已经难以忍受。

    “不管信不信,我既然拍了板,就不会反悔,”恰好这时,电梯到了,薛兰泽后退一步,对陆临渊点了下头,“明天上午十点来律所报到,下周一正式入职。”

    她顿了片刻,将建议对方换身西装的话咽回去——如果杨帆提到的“银行卡余额只有四位数”不是夸大其词,类似的建议只会让陆临渊难堪。

    “谢谢薛律,”已经走进电梯的陆临渊转过身,对她欠了欠身,“那么,明天见。”

    电梯门缓缓合上,陆临渊的身影消失在光亮如鉴的金属门后,薛兰泽一只手插在衣兜里,溜溜达达地转过身。

    律所一楼是个大型商场,各色奢侈品专卖柜台散发出纸醉金迷的气息。电梯门缓缓打开,陆临渊从中走出,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左右张望一眼,拐进了临街的一家快餐店。

    此时是下午三点,并不是吃饭的点,快餐店里人流寥落,显得格外安静。陆临渊挑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随便点了杯热饮,然后摸出手机,给一个没有备注名的号码发去一条言简意赅的短信:一切顺利。

    工作日的下午,逛商场的人不多,直到临近下班的点,熙熙攘攘的热闹才重新光顾。陆临渊捂着逐渐失去热度的一次性纸杯,目送余晖消散在城市边缘,正当人流涌入快餐店之际,一个身影分流而出,径直来到陆临渊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她拉开椅子坐下,一上来就连声道歉,“队里有事耽搁了,等了很久吧?”

    陆临渊淡淡道:“还好。”

    来人正是周心洁。

    她坐在位子上喘了半天气,总算将一路上的连跑带颠喘匀了,形状姣好的额头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看上去确实是马不停蹄赶来的。

    陆临渊将菜单往她面前推了下:“想吃什么?自己点吧。”

    周心洁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陆队……”

    陆临渊神色平静:“我已经引咎辞职,以后别这么叫我。”

    周心洁有些着急,也有些激动:“可法院不是宣判无罪了吗?马叔凭什么让你辞职?那又不是你的错……不行,我让爸爸去找马叔,让他把你调回去!”

    陆临渊偏头看了眼窗外,俊秀的眉头微微拧着,用一贯不动声色的平稳掩饰住此刻的厌烦和不耐。

    “是我自己违反纪律,马局没有开除公职,而是让我自己引咎辞职,已经是网开一面,”他淡淡地说,“你是实习警察,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惹祸捅娄子都有人罩着,如果想在刑侦支队待下去,就少说这些不知轻重的话。”

    这话说得很重,周心洁的脸登时涨红了,眼底飞快蓄起一汪泪水,只是瞧着陆临渊漠然的脸色,不敢放出声来。

    半晌,她抽抽噎噎地说:“爸爸……知道你辞职的事,托我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陆临渊望着窗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倒映出千重夜色和万家灯火:“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不必他费心。”

    周心洁咕嘟着腮帮,闷头低声说道:“爸爸说……幕后凶手还没抓到,你一个人在外面说不定会有危险,问你愿不愿意……”

    陆临渊闭了下眼,不容置疑地打断她:“不用!”

    周心洁哆嗦了下,惶然看向他。

    陆临渊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将莫名腾起的火气强压下去,眼底透出难以察觉的嘲弄:“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习惯一个人住,就不打扰了。”

    周心洁扁了扁小嘴,嗫嚅道:“哥……”

    陆临渊像是被针扎了,那一刻,再深的城府也压不住生理性的抵触与厌恶:“别这么叫我!”

    周心洁这回真哭了,她抽抽嗒嗒,好半天才从倒吸气中挤出一句顺溜的话:“哥,你、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陆临渊绷到极限的神经在那一声“哥”里猝然绞断,他蓦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可怜小周警花坐下还没喝上两口水,就被撂了脸色,惶急中不知说错了什么,连忙拎起背包,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哥……你别走这么快,等等我!”

    陆临渊不想等她,他甚至觉得答应赴约的自己是吃饱了撑的,匆忙中只想甩掉周心洁。堪堪转过拐角,另一端突然传来高跟鞋的动静,两边狭路相逢,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薛兰泽:“陆……先生?你还没走?”

    看到她的刹那间,陆临渊已经将所有不该表露的情绪收敛住,彬彬有礼地点了下头:“薛律。”

    薛兰泽往他身后看了眼,只见周心洁站在六七步开外,瞪圆眼望着这边,一副想追又不敢追的模样。

    薛兰泽了然挑了下眉梢:“怎么,约了人?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陆临渊毫不犹豫:“没有,正好我也准备走了。”

    薛兰泽扫了周心洁一眼,没有错过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刹那间她不知哪根筋没搭对,脱口道:“是要回家吗?我送你?”

    陆临渊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明显错愕了一瞬。然而紧接着,他大约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后者:“那就有劳薛律师了。”

    薛兰泽今天难得准点下班,本想去星巴克带杯咖啡回家,谁知当头撞见这么一幕。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居然对陆临渊主动递出橄榄枝,直到Taycan 4S载着两人驶出地下停车场,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人家两个依依不舍,我有什么好不爽的?跟我有半毛钱干系?”

    想到这里,薛兰泽从后视镜偷偷打量陆临渊一眼,只见他偏头看着窗外,脸色淡漠眼神冰冷,两旁的霓虹灯影从他俊秀的侧脸上飞快掠过,却仿佛离他十分遥远。

    他就像一团与繁华热闹格格不入的影子,阴郁、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谁也无法靠近他,他也不想融入任何人。

    薛兰泽不认为一场虎头蛇尾的牢狱之灾能让原本前途大好的市局刑侦支队长变成这样,联系起那份让人触目惊心的体检报告,她隐约冒出一个揣测。

    “我听说,临江市警院曾主动向陆队递出邀请,”等红灯的间隙里,薛兰泽随手抓起一个话题,试图打破坚冰般挡隔在两人中间的沉默,“学校比律所的环境单纯许多,压力也没那么大,虽然工资少些……但助理律师的薪水也高不到哪去。像陆队这样的专业人才,为什么会舍近求远,非要来君伦混饭吃?”

    这其实是许多人……包括周心洁心里的疑问,陆临渊没必要向他们解释自己的用意,却不能用同样的沉默搪塞未来上司。

    尤其是,这位比自己小的“上司”不久前才在庭审中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我已经不是市局刑侦支队长,薛律不用这么叫我,”同样的话,陆临渊对薛兰泽说来,态度比方才温和许多,“至于理由……我以为面试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薛兰泽嗤之以鼻:“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但你我也都清楚,那不可能是全部理由……从助理律师到独当一面,中间不知要熬多少年,大部分时间都被枯燥无聊的卷宗和案头工作消磨掉。真要为了追求心中的公义,你还不如接受警校的橄榄枝,以刑侦专家的身份协助警方破案来得直接。”

    陆临渊对薛大律师的敏锐十分无奈,只能微微苦笑。

    “……就当我是为了钱吧,”片刻的沉默后,陆临渊低声说,“警校的薪水再高也高不到哪去,但是律所不一样,如果能熬过前两年,有了独立办案的资格和能力,收入不说日进斗金,起码比警校教授高出一大截。”

    他顿了顿,若有似无地看向薛兰泽:“薛律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薛兰泽哂笑:“那你首先得熬过被人当碎催使唤的前两年,每个月连薪水加奖金也不过刚够温饱,万一摊上个严厉挑剔又小心眼的带教律师,007都是正常的。”

    陆临渊听出薛兰泽的调侃,配合地牵动了下嘴角,似乎想说什么,下一秒却撩起眼皮,飞快掠过后视镜,沉声道:“前方右转!”

    薛兰泽不明所以,却下意识打了转向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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