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人意

    因为商场这档糟心事,当天下午,薛兰泽没去律所,而是跟警察回市局做笔录,一耗就是大半天。等她终于被“开释”时,就见陆临渊先行一步,正背对门口跟人说话。

    薛兰泽心念微动,脚步刻意放轻了些,再仔细一瞧,发现过来打招呼的那位还是个老熟人——正是当初磨着风篁委托律师,又大半夜发求救短信的杨帆。

    两边离得其实不算近,奈何薛兰泽耳力太好,隔着老远也能将两人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姓杨的说:“哟,听说你今儿个被硫酸泼了?啧啧,你说你是造了多大孽,抢了人家媳妇儿还是睡了人家妈?”

    陆临渊:“……肇事嫌凶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不存在娶媳妇儿的可能。”

    杨帆被他一噎,额头青筋根根爆了出来,刹那间眼前回闪过无数深仇大恨的画面——比如外勤车上抽烟被陆临渊毫不留情地勒令熄掉;上班迟到五分钟被罚写五千字检讨还要当众念出来;一起去抬巨人观尸体,爆炸的一瞬,这小子眼疾手快地提溜过自己当成遮挡秽物的肉盾,回支队后用了两斤香皂也洗不掉那味儿,还要被嫌弃异味的陆支队勒令保持安全距离不许靠近三米之内……

    电光火石间,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上心头,连救命之恩都压不下去。杨帆咬牙切齿道:“我就说那硫酸怎么泼不到你?果然是祸害遗千年!这要是再泼准点,也算为民除害,还能替广大惨遭欺压的劳动人民出口恶气!”

    陆临渊只用一句话就让跳脚蹦高的杨代理支队长消停了。

    陆临渊:“你欠薛律的五十万尾款还清了吗?”

    杨帆:“……”

    三秒钟后,他爆发了比方才还要声嘶力竭的咆哮:“姓薛的不是说不用还了吗?”

    陆临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半晌慢悠悠地说道:“……当初果然是你找的薛律。”

    反应过来自己被坑了的杨帆骤然闭嘴。

    围观吃瓜的薛大律师瞬间忘了自己被泼硫酸这档事,只觉得这两人很有意思:当初陆临渊被人栽赃,杨帆着急忙慌地替他找律师,唯恐这小子背上黑锅。可是时过境迁,陆临渊毫发无伤地出来了,姓杨的又忙不迭撇清干系,“不留身后名”不说,嘴里还没一句好话,让不知就里的人看到,还以为这两人之间有多少解不开的梁子。

    “当朋友当到这份上,”薛兰泽心想,“真是绝了!”

    陆临渊收敛起隐晦的尖酸刻薄,神色郑重:“之前的事,多谢了……算我欠你一回。”

    杨帆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好好说话,明明是交流“兄弟友谊”的大好机会,他却不按套路来,非要将讨人嫌的嘴脸摆在明面上:“不用!就当是还你当初的救命之恩,这事过去咱俩互不相欠,你下回再折在谁手里就跟我没关系了!”

    陆临渊认真地想了想:“应该不至于……我又不是你。”

    杨帆直觉他后面没好话。

    果不其然,只听陆临渊用最诚恳的语气续道:“……我又不是你,一天到晚去捅马蜂窝,一百条命都不够填。”

    杨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字一顿地怒吠道:“陆、临、渊!别以为老子真的怕你,要不是马局说……”

    话没说完,陆临渊忽然察觉到什么,往薛兰泽的方向飞快瞟了眼,轻轻咳嗽了一声。

    杨帆情急之下,生硬地转了个弯:“……要不是马局说,你身体不好,禁不得揍,老子今天非让你知道‘厉害’两个字怎么写。”

    薛兰泽并没察觉到不对,眼看这两人越说越僵,她本着“帮亲不帮理”的原则,笑眯眯地迎上前:“杨警官,又见面了,之前的案子多亏你帮忙……对了,那五十万的律师委托费,你还给风篁老师了吗?”

    杨帆:“……”

    这俩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没谁了!

    短短两分钟内被连续捅了两次肺管的杨支队捂着心口,恍恍惚惚地飘远了。薛兰泽冲陆临渊歪了下头:“走吧?”

    陆临渊环顾四周,见市局门口空空如也,罕见的有点迟疑:“出了这样的事……你家人不来看一眼吗?”

    薛兰泽若无其事:“哪还有家人?我是福利院出来的,‘家人’这物种早八百年前就死绝了……唔,王珏同学勉强算一个,毕竟是团宠,这么长时间不是白投喂的。”

    陆临渊:“……”

    这货超过二十四小时不调戏人就手痒嘴贱吗?

    陆临渊自认性格还算隐忍,然而跟小王助理一比,高下立见。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薛律时不时的满嘴跑马,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卧薪尝胆的毅力和忍辱负重的勇气,被某位无良带教律师调戏整整一年。

    坐在回程的Taycan 4S上,陆支队仍然冷着一张脸,不管薛兰泽说什么,始终以不变应万变。谁知他越是沉着,越是激发出薛大律师的恶趣味,恨不得将唾沫星子化成小针,密密麻麻的往陆临渊的忍耐神经上戳。

    陆临渊终于有点忍无可忍:“你都不为自己担心吗?”

    薛兰泽脸上挂着“终于得逞”的微笑,和蔼可亲地问道:“担心什么?”

    陆临渊面无表情:“你今天中午才差点被人泼硫酸毁容,虽然警方控制了嫌疑人,不过我看那位女士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似乎有抑郁症和PTSD的迹象,如果确诊,很可能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你不为自己的安全考虑吗?”

    薛兰泽满不在乎:“又不是第一次……每发生一次就要担心一回,我还活不活了?”

    陆临渊显而易见地愣了下:“不是第一次?”

    “知道刑辩律师为什么被称为刀尖上的舞者吗?”薛兰泽很懂得进退适宜的道理,该正经卖惨时绝不嬉皮笑脸,“因为太招人恨了!公安、监察院、法院……乃至受害人家属,没几个待见咱们。泼油漆、煽动媒体闹事只是小意思,有些受害人家属发起疯来,直接抽刀子也不是没可能……你方才不是见识过一位?”

    陆临渊收敛了笑意,眼神微微一沉。

    “……可就算这样,还是要有人做这些事,”薛兰泽平静地说,“为什么杀妻的辛普森无罪释放的一刻能引起千万人的轰动?为什么李锦莲‘毒糖杀人案’的改判耗费了老中青三代近十名律师十多年的光阴?因为法律除了让为恶者受到惩罚,更要让无辜者的合法权益得到保护。”

    “刑侦人员也好,检察官也罢,甚至是握住审判锤的法官,同样是人,是人就难免受蒙蔽、会犯错,因为血肉之躯毕竟不是全知全能,没人能拍着胸口说,自己做出的判决排除了所有合理怀疑。而刑辩律师要做的,就是将有可能出现错漏的案件,竭尽全力地拉回正轨……哪怕这个结果并不是那么如人意。”

    陆临渊垂落视线,眼神深得不见底。

    薛兰泽心知肚明,自己在业内的名声不佳,又闹了这么一出,“无良讼棍”遭遇“受害人家属报复”,几乎集齐了爆款的所有要素,一旦曝光,上热搜几乎是板上钉钉。事实证明,薛大律师的直觉很准确,却低估了键盘侠们党同伐异的热情,甚至不需要挨到第二天,当天傍晚,薛大律师的名字已经高挂在热搜榜前三名。

    彼时,薛兰泽没回律所,也没急着回家,而是和王珏一边一个,拖着陆临渊在商场里溜达。薛律大概是看陆支队的穿着搭配不顺眼已久,下决心对他从头到脚改造一番,进了男装专柜就不肯出来,从头逛到尾,手里已经多了五六套西装。

    陆临渊毛骨悚然,掉头就走,却被薛兰泽一把拖回来,连着手里的西装一起塞进试衣间:“都试试。”

    陆支队这辈子没遭遇过这样的“绝境”,还想垂死挣扎:“薛律,没这个必要,我有衣服……”

    薛兰泽:“你箱子里那几套,我看了都嫌丑眼睛,你管那叫衣服?”

    陆临渊:“……”

    薛兰泽不容分说的将人推进去,临了丢下一句:“长得挺精神一小伙,怎么就不知道打扮自己?白瞎了你那张如花似玉的脸。”

    陆临渊表情空白一瞬,被“如花似玉”四个字造成一万点暴击,一时失去了反抗能力,僵硬地进了试衣间。

    薛兰泽犹嫌不足,溜溜达达地挑选着休闲装,王珏就在这时面色凝重地凑上来,举着手机展示给她看:“薛律,你看。”

    薛兰泽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别的没瞧见,热搜榜首位“无良讼棍”四个字先映入视野。她浑不当回事地笑了笑:“没事,一回生二回熟,至于你家薛律,早就百炼成钢了。”

    王珏翻了两页,“人渣”“贱人”“应该拖出去喂狗”“死了也要下地狱”之类的字眼轮番钻进瞳孔,她强压下去的一把肝火瞬间顶到嗓子眼:“这些已经构成侮辱和诽谤,薛律你真的不管吗?”

    薛兰泽是真的没往心里去,既没有兴趣,也没精力跟这些没事找事的键盘侠较劲:“有这个功夫还不如自己找点乐子,你说是这件浅蓝色的外套好看,还是刚才那件黑色好?”

    王珏:“……”

    小王助理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自家薛律,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薛兰泽方寸大的心胸能把印度洋和太平洋一口吞了。

    薛兰泽不在乎热搜,是因为她知道,这玩意儿的保鲜期有限,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后来者取代。而她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操心,实在耗不起这个神。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份热度的消退竟是以一种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方式——

    三天后,再也没人谈起“无良律师被受害者家属泼硫酸”的事,网络上沸沸扬扬,都是“电通董事毒杀案。”

    这位电通总裁姓包,名建白,四年前收养了一名出身寒微的钱姓少女,随后,他带着女孩离开老家,来到临江市读书。

    “这个包建白可不是一般人,听说也是律师出身——就那个跟咱们君伦掐了这么多年的诚木律所,里面就有他的股份!”

    论打探小道消息的能耐,整个君伦捏一块也比不上一个王珏,这天中午吃饭时,她将收集来的花边新闻一股脑分享出来:“四年后,那女孩报了警,说是被养父领养不到半年,就受到了性侵,之后又被软禁起来,被迫看一些乱七八糟的视频……啧啧,薛律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薛兰泽将清蒸鱼的鱼肚子扒下来,手腕微微一抖,肥美少刺的鱼肉当空划出一道堪称绝妙的抛物线,精准落进陆临渊碗里。

    陆临渊飞快掀了下眼帘,闷头吃饭不吭声。

    薛兰泽假装没看到王珏充满抗议的眼神,漫不经心道:“这个我听说了,当初那案子还是梁佑之代理的……不是说证据不足,已经撤案了吗?”

    “那是因为现有证据不足以证明包建白是在女孩不情愿的前提下发生关系,更重要的是,根据骨龄测试,那女孩跟包建白……时,已经满了十八岁,不属于法律特殊保护的范畴,更有伪造证件、谎报年龄的嫌疑。”

    小王助理虽然已经转正,当助理期间落下的打探八卦的毛病可一点没改,说起这些小道消息如数家珍:“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姓包的收养姓钱女孩时,确实是拿她当未成年少女看的,两人也的的确确发生了关系,单从这一点说,他吃官司就不冤枉!”

    薛兰泽不以为然,眼珠滴溜一转,将从始至终没开过口的陆临渊强行拖进话题:“你怎么看?”

    可怜陆支队这辈子没别的愿望,就想安安静静吃顿饭,可惜在场的两位女士不肯让他如愿,似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大有“你不说话咱们就盯到天荒地老”的架势。陆临渊微微叹了口气,终于从鲜美的鱼肉里抬起头:“包建白的所作所为或许确实违背了社会伦理道德和公序良俗,可法律讲的是证据,不然要公检法有什么用?”

    王珏鼓起腮帮,有些不太赞同,但是薛兰泽面露赞许,显然是跟姓陆的穿一条裤子。小王助理不大痛快,有种“自家白菜被外来的猪啃了”的错觉,半晌才唯唯续道:“可能是亏心事干多了吧……然后这个姓包的就遭了报应。”

    薛兰泽等了半天,终于等到正题,忍不住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由于警方封锁了消息,外界只知道包建白是在某知名会所的包房里突然过世的,被人发现时,他身上衣衫凌乱,值钱的东西都被搜走。从死状判断,很有可能是服用了过量的□□。

    “这案子警方还在调查中,更具体的情况就不知道了,”王珏大概是事不关己,说起人命官司显得格外轻松,甚至略带一点“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快意,“薛律,你说这姓包的是不是恶事做多了,才得了报应?”

    薛兰泽没说话,一直闭口装哑巴的陆临渊就在这时抬起头,淡淡道:“这世上没有因果报应,所有的天理循环,背后都是事在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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