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臆断

    茗笙会所定位高档,进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安全和私密性起见,监控镜头的像素也异乎寻常的高,将往来人士的面孔拍得十分清晰。

    从监控录像中可以清楚看到,钱英在四月十四号中午一点三十七分抵达会所门口,还跟安欣意打了照面。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钱英只在会所耽搁了四十分钟就溜了出来,而且没有走大门,是从不起眼的后门鬼鬼祟祟溜走,离开前还探头张望四周,像是在确定自己的行踪是否被人注意到。

    “根据警方提供的尸检报告,包建白的死亡时间是四月十二号中午一点到三点之间,而在这个时间段内,被告人一度不合常理地出现在茗笙会所,又悄无声息地离开,”程剑转向钱英,“被告,你能否解释一下,四月十二号中午为什么会提前出现在会所?”

    钱英看上去有点慌乱,她毕竟出身有限,阅历和城府远远不足以和“精英人士”相抗衡,开口前先下意识滑动了下咽喉。

    “我、我前一天发给包建白的短信没有回音,又着急见他,听说他十二号中午会来会所,就想来碰碰运气,”钱英低声道,“等我走进包间,发现包建白倒在地上,脸色发青口吐白沫,我当时吓慌了神,只想赶紧离开……”

    程剑没有给她避重就轻的机会:“发现包建白中毒倒地后,你做了什么?”

    钱英咬着嘴唇,有些不安地看了薛兰泽一眼。

    程剑加重语气:“被告,请你正面回答问题。”

    钱英被逼无奈,只能低声道:“我、我怕留下痕迹,把茶几上的痕迹都擦掉,酒杯也洗干净了……”

    旁听席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薛兰泽脸色严峻,捏着笔的手指紧了紧——不管钱英是否谋害包建白,单凭“故意破坏犯罪现场”以及“毁灭、伪造证据”,已经足够承担刑事责任。更有甚者,钱英“毁灭证据”的举动本身就会给合议庭留下“做贼心虚”的印象。

    然而薛兰泽无能为力……无论她是否能打掉钱英“故意杀人”的罪名,这一点都是板上钉钉、无法逆转的。

    程剑没辜负薛兰泽的期待,继续穷追猛打:“你为什么这么做?”

    钱英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肋骨间:“我、我太慌乱了,不小心碰到酒杯和茶几,怕留下痕迹……”

    “清理完痕迹,你去了哪里?”

    “没、没去哪……我太害怕了,从后门溜了出去,又在附近耽搁一会儿,然后看到警车来了……”

    程剑转向安欣意:“证人安欣意,四月十四日下午,你在做什么?”

    安欣意的反应恰到好处——既没有过分慌乱,又带着一点情理之中的紧张:“包先生是会所的大客户,每次来我们都得用心服务……那天下午,他在包间里待了很久,我觉得不太对劲,就开门进去,没想到……”

    她话音不自然地顿了半秒,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扼住喉咙,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没想到包先生倒在地上,脸色青紫,人已经没气了。”

    程剑追问道:“你发现包建白遇害是几点?”

    “下午五点……二十多的样子。”

    “当时房间里是怎样的情形?”

    “……我、我当时太慌张,没敢细看,”安欣意犹犹豫豫地说,“我只记得包先生倒在地上,其他细节就记不清了。”

    人在极度惊恐的状态下,脑子里往往是一片空白,那是人体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的缘故。程剑没为难她,变换角度问道:“这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报了警,也打了120,”安欣意说,“但还是来不及……如果我能早点进去,也许包先生还有救。”

    她低下头,用手绢捂住眼睛,发出细细的啜泣声。

    程剑耐心地等了两秒:“从你报警到警方赶来的这段时间里,有人进出犯罪现场吗?”

    安欣意抽了两口气,摇头道:“没有……包先生出事后,我们封锁了现场,没让任何人进去。”

    程剑确认道:“也就是说,警方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情形,和你最初进去时一样?”

    安欣意迟疑须臾,点了点头。

    程剑回过头:“公诉方请求出示第五号证据。”

    五号证据是警方勘验现场的报告,从现场照片可以看出,包建白倒在地毯上,脸色发青口吐白沫,是典型的中毒症状。茶几上摆着喝了一半的红酒瓶和高脚杯,酒杯锃光瓦亮,看不出用过的痕迹。

    “根据警方的勘验报告,酒杯和茶几没有检验出指纹和毒物残留,显然是被人清理过。但洗手间的抽水马桶里检测出微量的毒物残留,是一种神经毒素,学名是四亚甲基二砜四胺,也就是俗称的‘□□’。”程剑说,“据警方估计,应该是被告人处理剩下的毒酒时,慌乱之下将其倒入马桶。”

    “此外,虽然现场没留下指纹,但警方在被害人袖口处发现一根头发,经过检验,DNA是属于被告人钱英的。”

    钱英微微瑟缩了下,被公诉人最后一句话戳了软肋。

    稍微懂行的人都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在犯罪现场发现属于嫌疑人的罪证,这几乎是将钱英钉死在被告席上。更何况,被告人具备杀人的动机和条件,更在被害人死亡时间内出现在犯罪现场……都不用检察官提起公诉,钱英自己已经将“凶手”的脏水顶在头顶。

    对辩护律师而言,这简直是无解的死局。

    程剑转过身,对合议庭颔首致意:“我问完了。”

    审判长按部就班地看向薛兰泽:“辩护律师有什么要问的?”

    薛兰泽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不动声色地看向陆临渊。

    陆临渊看了眼腕表,对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薛兰泽于是站起身:“有。”

    她与书记员沟通了五秒钟,将安欣意方才的证词打在投影屏上,又将其中某句话刻意标红,只见那句被标注重点的话赫然是:如果我早点进去,也许包先生还有救。

    “安女士,”薛兰泽十分礼貌地问道,“从你刚才的证词看,你似乎对被害人遇害一事十分懊悔……你和被害人之间有交情吗?”

    安欣意或许只是出于社交礼仪和人道主义客气一下,没想到薛兰泽会较真到将这句话单拎出来说事。她愣了片刻,才换上惋惜和哀伤的表情:“其实没什么私人交情……不过包先生为人随和,是个不错的好人,听说他遭遇不幸,还是在我工作的地方出的事,怎么说都有些遗憾和歉疚。”

    薛兰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明白,确实是人之常情……由此可见,至少在安女士个人而言,对被害人的观感还是不错的,对吧?”

    程剑不记得自己是开庭以来第几次举手:“反对!辩护律师问的问题与本案案情无关,请审判长……”

    薛兰泽及时回头,截断公诉人的话音:“辩护律师请求出示第六号证据。”

    投影屏再次换了照片,正是陆临渊传给薛兰泽的报警记录单。看清报案人和她指控的对象时,旁听席上静了片刻,紧接着爆发出更大的骚动声——

    “咚”的一声,审判锤重重落下,审判长威严的目光环顾全场:“肃静!”

    薛兰泽掐着时机,在声浪落下的顷刻间朗声开口:“安女士,这是一张六年前的报案记录,报案人是你,没错吧?”

    安欣意没有回答,因为极度的惊悚,瞳孔触电般凝缩。

    她大约做梦也想不到,薛兰泽竟然如此神通广大,连一张六年前的报案记录单都能翻出来。措手不及之下,再好的伪装也压不住震惊,错愕的情绪从她近乎完美的面具之下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薛兰泽:“你还记得自己因为什么报案吗?”

    安欣意瞳孔颤抖,嗫嚅着说不出话。

    薛兰泽并不指望她回答,对合议庭自顾自地做出解释:“在这份报案记录里,证人安欣意指证本案受害人包建白对自己进行了X侵犯……”

    旁听席上传来一片倒抽气的动静。

    “……根据安欣意的证词,她当时就职于一家五星级酒店,是酒店服务员。某天晚上,包建白以提供客房服务为由,将她叫进屋里,随后做出了法律无法容忍的举动,”薛兰泽用相对委婉的言辞将最难堪的部分一笔带过,“事后,安欣意向警方报案,可是半个月后,警方因为证据不足撤销了报案,有这回事吗?

    安欣意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不得不将指尖死死扣在掌心里,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里硬挤出来的:“我、我记不清了……大约有吧。”

    薛兰泽温和地看着她,忽略问题的尖锐程度,眼神近乎怜悯:“那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进入茗笙会所工作的吗?”

    安欣意咬紧牙关,不说话了。

    她的沉默没能阻止薛兰泽,只见她冲合议庭打了个手势,投影屏上随即换过一张照片,正是安欣意在茗笙会所的入职记录。

    “从日期上推算,几乎是在警方撤销立案的一周后,你就进入茗笙会所工作,”薛兰泽不高不低地说道,“而据我的了解,无论是你入职后的工资还是福利待遇,都远比之前的酒店服务员高……甚至超出同期入职的工作人员一大截。”

    程剑忍无可忍:“反对!”

    “安欣意是本案重要证人,她和被害人之间的关系直接影响到她的证词可信度,”薛兰泽一字一顿,“请审判长让我问完!”

    这一回,审判长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跟合议庭小声商量了几句。片刻后,他做出裁决:“辩护律师可以继续发问。”

    程剑皱紧眉头。

    “我无意指责安女士,也不是想暗示什么,我只是想提醒合议庭,公诉人所指证的犯罪动机和作案条件,并不只有我当事人一个人有,”薛兰泽清晰有力地说道,“从这份报案记录来看,证人安欣意对被害人包建白的观感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隐瞒心中的恶意——或许真的释怀了,也可能是出于‘人死为大’的社交礼仪,但无论如何,这都让证词的可信度打了一个折扣,也从侧面映证了,当日出现在案发现场的,或许不止我的当事人一人……”

    程剑眯紧眼角,事实上,薛兰泽拿出的这份报案记录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但还远远不到“一剑定乾坤”的地步。

    “反对!”公诉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全场听见,“辩护律师的说法有主观臆断的嫌疑。你刚才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自己的猜测,并没有实质证据,但被告人出现在案发现场有她留下的头发丝作为佐证,足以形成证据链……”

    薛兰泽扭头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没证据?”

    程剑不由一噎。

    薛兰泽再次转向安欣意,态度依然是温和且克制的:“证人安欣意,案发当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包建白的包房?”

    这记回马枪杀得安欣意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哆嗦:“我……我刚才说了,我是去询问包先生是否需要服务……”

    薛兰泽:“但我问过你的同事,每次包建白来,你都尽量请假,有会所的请假记录作为证据……”

    她打了个手势,投影屏幕顺势切了画面,出勤表格上清晰显示出安欣意的病假记录,与包建白的消费记录放在一起,简直是赤裸裸的打脸。

    “……这是会所过往三个月的出勤记录,可以看到,但凡包建白出现在会所的日期,你都尽量请了病假,就算请不了,也是能躲就躲,”薛兰泽心平气和地问道,“那么,为什么只有那一天,你主动去找了包建白?”

    安欣意忽然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是冷汗滑落鬓角。

    程剑看不下去,举手道:“抗议!证人作为会所服务员领班,去见受害人的理由有很多,辩护律师揪着不放,未免太过吹毛求疵。”

    薛兰泽笑了笑,顺势转开话茬:“好,那我换个问题:证人刚才提到,你冲进包房时,看到受害人倒在地上,能具体描述下当时的情形吗?”

    其实现场的情形,安欣意方才已经描述过一遍,她不明白薛兰泽这么问的用意,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我看到包先生躺在地上,脸色青紫……”

    薛兰泽:“你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安欣意嗫嚅道:“报警,叫救护车……”

    薛兰泽追问道:“然后呢?”

    安欣意有些犹豫:“我、我很害怕,就赶去通知了保安和同事……”

    薛兰泽:“你是否第一时间为受害人做了急救?”

    安欣意面露迟疑,甚至不用开口,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薛兰泽却不肯放过她:“证人安欣意,请你正面回答。”

    安欣意终于咬牙道:“没、没有……”

    薛兰泽:“为什么?”

    安欣意咬紧牙,秀丽柔和的轮廓近乎凌厉。

    程剑见势不妙,刚要开口,薛兰泽已经步步紧逼道:“据我所知,安女士是接受过急救培训的,当看到受害人倒在地上,并且呈现出类似癫痫的症状时,你为什么没为他进行急救?”

    安欣意被她逼到死角,只得勉为其难:“因为、因为……”

    她支吾半天也说不出理由,薛兰泽居然没为难她,而是就坡下驴:“当然,我也能理解安女士当时的心情,以您和受害人的关系,会想躲远些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包先生当时已经喝下毒酒,您就算采取急救措施,也未必能挽回什么,对吧?”

    程剑心头“咯噔”一下,直觉哪里不对,然而开口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见安欣意顺势一点头:“……是的。”

    刹那间,程剑突然意识到,这是安欣意走上证人席后,说出的最不该说的一句话。

    他蓦地变了脸色,然而薛兰泽没有给他力挽狂澜的机会,只见女律师弯下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安欣意,一字一顿地问道:“安女士,如果我没记错,你刚才作证时曾经说过,因为太过慌张,自己并没有留意案发现场,也没注意到茶几上的红酒和酒杯。”

    “根据警方的勘验照片,他们赶到时,现场已经被清理过,酒杯里的毒酒也被倒掉。”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酒杯里曾经装过红酒,而且酒里……被、人、下、了、毒?”

    那一瞬,她平和克制又温驯的伪装被撕得粉碎,猛兽的獠牙显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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