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伤口

    方才还沸腾如潮的审判庭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安欣意……包括公诉席上的程剑。漫长的死寂中,不知从哪吹来的风卷过额角,汗水蒸发的凉意让安欣意回过神,继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慌乱而苍白的脸色却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事实:她在说谎。

    也许是关于包建白遇害的部分,也许是关于她赶到现场的时机部分,更有可能是……关于谁才是凶手的部分。

    一时间,连审判席上的合议庭都有些目瞪口呆。

    眼前的变故着实出乎程剑意料,但他没有任由沉默延续下去,而是第一时间站出来,声嘶力竭道:“反对!”

    所有人的目光顺势转向他……包括薛兰泽。

    “辩方律师对证人的指控纯属主观臆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或许证人方才情急之下的用词不当,但这不能作为她是凶手的确凿实据!”

    薛兰泽不卑不亢:“我有证据。”

    程剑眉心微蹙。

    薛兰泽再次转向安欣意:“安女士,你右手食指包着创口贴,请问是什么时候……怎么受的伤?”

    安欣意脸上的慌张怎样也遮掩不住,下意识将手藏在背后:“大、大约一个月前……是被刀不小心划伤的。”

    薛兰泽步步紧逼:“刀划出的伤口,居然过了一个月还没完全愈合,看来伤得很深啊……这么深的伤口,我听你的同事说,你受伤后并没去医院治疗,为什么?”

    安欣意勉强笑了笑:“只是个小口子,没必要去医院那么麻烦,自己贴张创口贴就行了。”

    薛兰泽:“那你敢亮出伤口,让警方做个鉴定吗?”

    安欣意:“……”

    女人僵直地站在证人席上,汗水顺着形状姣好的额头徐徐淌落。

    她五官秀丽、轮廓柔和,慌乱的模样很是动人,但薛兰泽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飞快而字字清晰的把话说完:“法医在被害人脸颊上检测出手指捏过的伤痕,但钱英第一次录口供时并没提到这处细节,这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她忘了,要么是当时捏开被害人的嘴,将毒酒灌进去的人根本不是她!”

    旁听席上传来耸动的议论声,汇成一股气势汹汹的浪头,不由分说地卷了来。

    “凶手做出这个举动,意味着她灌酒时,被害人还没完全断气……作为一名体格高大的成年男子,当生命面临威胁时,进行反抗是本能的举动,而被害人的反抗就是用力咬伤了凶手的手指!”

    “安欣意,你敢不敢摘下创口贴,让所有人看到你手指上的伤口?!”

    程剑几乎是怒吼着把话说完:“……抗议!辩方律师的指控毫无根据,公诉人申请追究辩方律师责任!”

    “另外,容我提醒辩方律师,作为证人而非被告人,安欣意有权拒绝警方鉴定,这是她身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合法权利!”

    薛兰泽微微皱眉,心知程剑这番话说到点子上了。

    她的确没有真凭实据,哪怕在方才的交锋中逼迫安欣意露出言语上的破绽,依然不能作为定罪的凭证。鉴于法庭确实不能强迫安欣意进行伤口鉴定,这桩案子很有可能陷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僵局,最后如何判决,端看审判长更倾向哪一方的说法和证据。

    这对在现场留下痕证的钱英很不利,但已经是薛兰泽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平静下掩藏的焦灼只有陆临渊能读懂。两人目光一触即分,薛兰泽疲惫地叹了口气,正打算申请延期开庭,忽听“咚”一声巨响——

    审判庭的门被人撞开了!

    陆临渊猛地抬起头,只见杨帆靠在门板上,撑着膝盖呼哧带喘。他大约是紧赶慢赶过来的,跑得脸色潮红,额头汗水不要钱地滑落,如果连上监测仪器,心率铁定破了一百八。

    可就算喘成破风箱,也不耽误他抬起手,冲陆临渊比了个“V”字型。

    陆临渊绷紧的肩膀倏尔松弛,就像等待这一刻已久似的,开庭以来第一次主动发言:“审判长,辩方请求出示新的证据!”

    程剑想也不想:“反对!辩方的做法有证据突袭的嫌疑!”

    陆临渊不慌不忙:“审判长,这项证据是辩方刚拿到手的,并且对案情定性有极其重要的影响,恳请审判长批准。”

    审判长到了嘴边的斥责被自己硬生生吞回去,踌躇两秒,艰难地下了决断:“同意辩方出示最新证据。”

    杨帆趁热送来的证据是一份尸检报告,检验对象是被害人包建白的尸体。事实上,二次尸检的申请是在前一天傍晚提出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送来,是整个法医室加班加点一整宿的结果。

    “……昨天夜里,警方对被害人包建白的尸体进行二次检验,尸检报告就在投映屏上,”陆临渊翻开报告,只用一眼就锁定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被害人齿缝间有血迹,与此同时,局部口腔粘膜存在损伤,法医第一次尸检时判断,是被害人挣扎中不小心咬伤自己,所以留下了血迹。”

    “但在二次尸检中,法医从被害人口腔中检测出另一个人的DNA,因为与被害人自己的口腔粘膜出血相融合,所以一度被漏检。”

    “经过对比,被害人口腔中的DNA与六年前安欣意报案后留下的DNA相匹配,据此可以推断,安欣意曾出现在案发现场,并且因为将毒酒强行灌入被害人口中,从而被被害人咬伤手指。”

    陆临渊合上尸检报告,抬头迎视上程剑震惊的目光,直击要害地问道:“审判长、公诉人,现在可以申请对安欣意手指上的伤口进行伤痕鉴定了吗?”

    以审判长的见多识广,也不免被眼前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短暂的骚动后,合议庭做出裁决:案件延期审理,证据不足的部分由检察院审查后补充提交。

    至于证人席上的安欣意,甚至连审判庭的大门都没走出去,就被代理刑侦支队长杨帆客客气气地请走了。

    两名法警上前带走钱英,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已经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目光越过空地,看向辩护席上的薛兰泽。

    薛兰泽对她笑了笑,用眼神做出示意:别担心,交给我。

    钱英就像一脚悬空的人抓紧了保险绳,表情显而易见地松弛下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陆临渊不用回头,也知道薛兰泽是用怎样的眼神盯着自己——申请二次尸检的事,他压根没跟薛兰泽通过气,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也不敢肯定能不能从包建白身上找到线索,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这么多年来,陆临渊习惯了我行我素、说一不二,字典里根本没有“商量”两个字。

    他在面临困境时,下意识做了自认为最妥当的决定,决定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身边还有一个并肩作战的同伴。

    这种感觉既新奇,又陌生,仔细回味,还有些令人动容的颤栗。

    两人走出审判庭时,杨帆居然还没走,就站在台阶下吊儿郎当地看着他们。见陆临渊出来了,这小子混不吝地摊开手掌:“呶。”

    陆临渊:“干什么?”

    杨帆振振有词:“为了这个案子,整个刑侦支队外加法医室的兄弟加班加点了一整晚,早饭没顾上吃就过来送报告,顺便把新出炉的嫌疑人带回市局……这么大费周章,你不得意思意思?”

    陆临渊:“……”

    杨支队伸手要钱的姿势十分娴熟,显然干过不止一回。陆临渊无语片刻,还是从公文包里摸出钱夹,没来得及掏钞票,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在杨帆手心里拍了一卷百元大钞。

    “刑侦的兄弟们确实辛苦了,这顿算我的,”薛兰泽笑眯眯地说,“等案子宣判了,我再请兄弟们吃顿好的。”

    杨帆:“……”

    他跟陆临渊是闹习惯了,都知道彼此的脾气,谁也不会当真。可薛兰泽这么一插手,倒是把杨帆推到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按说钞票不多,也就够一顿午饭钱,确实算不了什么。可杨帆要是收了,回头传出去,没准就被纪委扣上一顶“收受贿赂”的黑锅。

    杨帆迟疑着没敢动,薛兰泽却像是看穿了他的顾忌,微笑着找补一句:“你家陆队现在就住我家,吃我的穿我的连工资都是我发,你问他要钱跟问我要没什么分别,安心拿着吧。”

    杨帆:“……”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

    杨代理支队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就见陆临渊不着痕迹地别开视线,拒绝和他有目光接触。虽然这货的表情还算正常——也就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但杨帆还是凭借超乎寻常的视力和洞察力,留意到这货耳根爬起一丝微乎其微的红痕。

    杨帆:“……”

    这他妈还是确有其事!

    姓杨的揣了一肚子好奇八卦,恨不得揪住陆临渊把他和薛兰泽的关系掰扯明白,陆临渊却在这时抬起头,目光穿透灰蒙蒙的警车玻璃,和后座上的安欣意交汇了一瞬。

    安欣意眼神灰败,充斥着说不出的绝望与怨憎……以及某些远比恨意更加复杂说不清的东西。

    陆临渊不动声色地垂落眼帘。

    “好了,赶紧把嫌疑人带回去吧,”虽然已经引咎辞职,陆队一开口依然是“刑侦支队长”的腔调,“包建白是茗笙会所的常客,这些年没少和安欣意接触,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务必要调查清楚。”

    杨帆下意识就要立正站直,绷到一半才想起来,这货早管不到自己头上,不趁现在落井下石还算兄弟吗?

    “警方办案有你什么事?外行人少指手画脚!”姓杨的过足了嘴瘾,眼看陆临渊右侧眉梢微乎其微地挑了下,外强中干的画皮就像被一根小针戳了,“啵”的一声,里头的“底气”泄了个干净。

    “那什么……兄弟们先走了,回头还得加班加点审讯犯罪嫌疑人呢,”杨帆被陆队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发毛,终于意识到,就算虎落平阳也不是小喽啰能欺负的,为防秋后算账,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在陆队的目送下,一干警车夹紧尾巴,以助跑起飞的时速逃离了临江中院。陆队本人则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慢悠悠地转过身……然后跟似笑非笑的薛兰泽看了个对眼。

    陆临渊:“……”

    陆队心头警铃大作,当即步了姓杨的后尘,后背上寒毛炸开一片,活像只被老虎盯上的肥兔子。

    只听姓薛的“老虎”用不紧不慢的腔调悠悠问道:“你什么时候申请的二次尸检?”

    陆临渊到了薛兰泽跟前,就像杨帆在他自己面前,是绝不敢玩任何花样的:“昨天晚上……因为不确定能不能查出线索,所以事先没跟你通气,这是我的错。”

    虽然陆队认错态度良好,但薛兰泽太了解他——这就是个认错如喝水的货,嘴上服软快,下回接着犯。

    “所以你才在上庭前让我尽量拖延时间?”薛兰泽串联起前因后果,差点气笑了,“陆队,能耐了,这是把顶头上司当枪使是吧?”

    陆临渊被盯得没来由一阵心虚,虽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奈何薛大律师的眼神太微妙,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让陆队凭空生出“被天敌锁定”的错觉。

    这里毕竟是法院门口,薛兰泽又刚出完风头,人来人往间,目光难免集中在她身上。薛大律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砸了自己的“高人”招牌,没好气道:“上车!等回了律所我再收拾你!”

    陆临渊却面露犹豫:“薛律,我有点事要办,就不跟你回律所了……等会儿我自己回去。”

    薛兰泽收敛了笑意,微微眯紧眼。

    陆临渊心知肚明,这个要求不大合适——不管内情如何,他现在都是薛兰泽的“碎催小助理”,跟着上司跑腿打杂是应当应分的,试用期没过就脱离组织单独行动,怎么都说不过去。

    他事先想好了理由,也做足挨训的准备,谁知薛兰泽根本不给他发挥演技的机会——只见片刻的沉默后,薛兰泽爽快点了头:“行!”

    陆临渊:“……”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天气逐渐炎热,薛兰泽穿不住西装外套,干脆脱了拎在手里:“别耽搁太久,中午早点回来……有事给我打电话。”

    这个反应是陆临渊怎样也算不到的,怔愣须臾才应道:“……我尽量。”

    薛兰泽用手指隔空点了点他,猫腰钻进驾驶座,呼啸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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