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搬走

    这是杨帆第一次原原本本听说陆临渊当年的卧底经历,虽然当事人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那些血泪和生死一线不值一提,但杨帆凭借刑侦干警的直觉意识到,当时的处境绝没有陆临渊表述的那样平淡。

    “……主教是个真正凶残且老奸巨猾的人物,我能感觉到,他当时动了杀机。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就在这时,有人说了句话。”

    陆临渊垂落视线,浓墨重彩的睫毛被光影勾成一线,鸦翅般轻轻颤抖。虽然脸色很平静,但杨帆看得出来,回忆这段过往对陆临渊来说并不轻松。

    “他说,这孩子身上有种赌徒般的孤注一掷,是吃咱们这碗饭的人……这么优秀的人才,弄死了太可惜,主教先生如果不想要,不妨交给我,作为酬劳,我愿意在接下来的合作中让出一个点的利润。”

    杨帆瞪圆了眼。

    像主教这种级别的毒枭,生意额动辄过亿,而且他极重商誉,拿出手的肯定不是掺了滑石粉和葡萄糖的次货,而是纯度最高的四号。

    这种品级的□□,市场价每克千字头打底,“让出一个点的利润”,少说得近千万。

    “凭什么?”姓杨的代理刑侦支队长酸溜溜地想,“就凭他那张下海五万起的脸?”

    陆临渊听不到姓杨的这番波澜壮阔的心声——如果知道,有极大的可能把人拎到角落里暴揍一顿:“虽然主教没把我交给那个人,不过托他的福,我总算活了下来,并且在蛰伏数年后得到主教的信任,成了他身边最受倚重的干将。”

    他将那几年的经历一笔带过,所有的惊心动魄与险象环生只能从字里行间窥见端倪。

    “然后某一天,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再次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并且看到他的脸……”

    那是五年前,中缅边境的地下赌场,那个声音的主人被重重保镖环簇中央。听到脚步声,他扭头看来,露出眼角下一颗小小的黑痣。

    “主教先生,许久不见,我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声音的主人挥了挥手,黑衣保镖随即分开一条道,拖上来一个伤痕累累的马仔,“看门狗还是要仔细挑选,万一混进条子的人就不好了,您说是吗?”

    电光火石间,陆临渊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面相并不凶狠,甚至有些平平无奇,眼神里却藏着某种令人心惊肉跳的东西。

    下一瞬,亲自出迎的主教打了个手势,有人从后推了陆临渊一把,他被迫踉跄上前,走到主教身边。

    “去!”臭名昭著的国际毒枭含笑道,“让方先生看看,试图反咬主人一口的丧家犬是什么下场。”

    旁边有人递上一把□□,是美国军队常见的M1911,陆临渊抬手接过,一步步走向据说是“警方卧底”的男人,将他血流披面的脸踩在脚底下。

    “方先生,”他遵循主教的方式称呼声音的主人,“感谢您的出手相助,不过我们对待叛徒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然后半蹲下身,将伤痕累累的男人半扶起来,温和而略带惋惜地拍了拍他肩膀:“你一直和条子暗中联系?是你把老板的消息泄露出去?”

    男人呜咽着说不出话,紧接着,他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

    陆临渊骤然发力,收紧的手指仿佛咬合的铁箍,毫不留情地拧断他半边肩膀关节!

    如果薛兰泽在场,一定不会怀疑陆临渊作为卧底的素质,哪怕肤色苍白、举止文雅,他眼底的凶狠决绝却是与毒贩如出一辙。

    那一刻,没人质疑陆临渊和他们是同一国的人。

    “我不清楚那人身份,只知道他是某个‘大主顾’派来的代理人,身份超然,连主教也要给三分面子,”陆临渊扶着额头,用手指揉着眉心,“他很谨慎,就算在主教的地盘上也用棒球帽和防霾口罩遮着脸,跟任何人都保持相当的距离,不给人仔细打量他的机会。”

    “如果不是在相似的情形下看到他做出一样的打扮,就算是我也很难认出他的脸。”

    杨帆已经呆住了——如果陆临渊说的是真的,如果这位“方先生”真的是方玮,那案情的复杂程度只会比市局设想的更复杂、更凶险。

    因为不管方玮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都逃不出世钧集团的范畴,证据链一旦钉死,“世钧集团和边境毒枭暗中勾结”几乎是板上钉钉。

    不过此时此刻,杨帆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那个据说是‘警方卧底’的男人,后来怎样了?”杨帆胆战心惊地问,“他逃出去了吗?”

    陆临渊端起杯子喝了口,手指和弧度圆滑的杯柄相互映衬,形成一道优美的风景线。

    “没有,”他淡淡地说,“在主教回过神之前,我拧断了他从肩膀到手指的每一寸骨节,到最后,他只能烂泥似的瘫倒在地,除了哀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杨帆难以置信:“你……”

    话没说完,就被早有准备的陆临渊打断了:“他不是警方卧底。”

    杨帆一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早在制定行动计划时,专案组就做出决定,为了避免互相干扰和身份暴露,行动过程中,他们不会安插其他卧底人员,”陆临渊说,“最重要的是,在那两三年里,我把主教身边经常露脸的人物挨个摸清了底细,可以确定那人不是警方的线人,而是一个在主教和其他毒枭之间首鼠两端、左右通吃的墙头草。”

    “除掉他,既能掐断境外毒枭往内地输送毒品的线路,又能向主教表忠心,何乐而不为?”

    杨帆彻底说不出话。

    那一刻,他脑子里恍恍惚惚,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当众念五千字检讨,或是被巨人观尸体喷了一脸,已经是陆队手下留情的结果。真要跟他为难,自己早跟那个首鼠两端的毒贩一样……躺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杨帆干涩地咽了口唾沫,搬起椅子往旁边挪动了下,尽量跟凶残的前刑侦支队长拉开距离。

    “如果我当时见到的人是方玮,那他身后的人——不管萧凌还是王世钊,肯定跟边境毒枭存在某种联系,”陆临渊沉声道,“阿帆!”

    不必他长篇累牍地叮嘱,杨帆已经回过神:“我这就让人去查萧凌……不,应该是萧成钧和王世钊的背景和发家经过,如果真和毒枭有往来,不可能不留下半点痕迹!”

    陆临渊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沉思须臾,又把话咽回去。

    “如果萧成钧或是王世钊确实和毒贩勾结,那十六年前的旧案……会不会不仅是栽赃陷害那么简单?”他不动声色地想,“方玮和边境毒枭暗通款曲,骆伯伯被扣上‘贩毒制毒’的帽子,这其中……会不会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无论陆临渊还是薛兰泽,都不相信骆靖会跟“制毒”沾上边,他要真有这份“发家致富”的心思,早八百年前就搬离棚户区,哪用得着拖着捡回来的小女儿,苦巴巴的过上那么多年?

    但这些只能作为逻辑上的漏洞,没有真凭实据支撑,不能作为呈堂证供摆上法庭。

    当天下班后,陆临渊没按薛兰泽的吩咐打车回家,而是大半年来第一次坐上地铁。所幸薛兰泽的住处离公司不远,统共五六站路,虽然赶上晚高峰,差点被堪比沙丁鱼罐头的高密度人群挤成纸片人,好歹全须全尾地下了车。

    几分钟前还坐在咖啡厅里,从统观全局的高度指点江山、分析案情的前刑侦支队长艰难杀出人山人海,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的地面空气时,差点泪流满面。

    陆临渊突然发现人类的劣根性真是根深蒂固,由俭入奢易,但是由奢入俭难,蹭车大半年,他已经习惯了Taycan 4S宽敞舒适的副驾位,很难适应像普通上班族一样挤地铁的日子,并且越发怀念起某位毒舌嘴炮的薛大律师。

    揣着这样复杂的心情,陆临渊熟门熟路地摸到家门口。智能锁的密码是早就背熟的,“滴答”一声亮了绿灯,他推门进屋,闻到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

    刹那间,陆临渊心头不轻不重地跳动了下,那些压在眉梢心头的——险恶的局势、扑朔迷离的案情、狡猾的毒枭、幽灵般的金沙,还有十六年前黄土下的沉冤……被短暂地甩到一边。

    他随手合上房门,对循声探出头的薛兰泽微微一笑:“今天回来这么早?”

    薛兰泽穿着简单舒适的家居服,胸口系着米黄色的围裙,冰冷坚硬的“精英”外壳随着换下的正装消失殆尽,整个人散发着柔软又恬静的气息。她就着挥舞锅铲的造型,颇具大将风度的吩咐道:“你不也挺早?赶紧洗手换衣服,马上吃饭了。”

    陆临渊站在原地没动,视线在薛兰泽和她身后冒着袅袅白气的厨房间扫了个来回:“今晚……是你下厨?”

    薛兰泽听出他话音里的犹豫和不确定,顿时不乐意了:“怎么,瞧不起人啊?告诉你,咱也是下过厨做过饭的,只是平时没时间,更没这个心思。”

    陆临渊将捏碎毒贩骨头时的凶狠冷戾收敛干净,回给金主兼衣食父母一个“你开心就好”的温驯笑容,进屋换衣服去了。

    十分钟后,前刑侦支队长坐在饭桌前,尝了一口薛兰泽亲手做的饭菜,惊讶地发现味道居然不错——茄汁虾仁酸甜入味,蒜泥西兰花清爽可口,还有一盆鲜美肥嫩的莲藕排骨汤,一口汤下肚,疲惫的身心顿时被安抚妥帖。

    陆临渊抬起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好吃。”

    薛兰泽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必须的,本人就是懒得下厨,一旦亲自出马,五星级大师傅也得甘拜下风!”

    陆临渊被薛某人的大言不惭震惊了,实在不知如何评价,只能闷头喝汤。

    偌大的餐厅里安静极了,只听得见两人相对吃饭的动静……很快,变成一个人。陆临渊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只见薛兰泽不知什么时候放下筷子,一只手托着腮帮,目光微微恍惚,仿佛落在陆临渊身上,又像是穿过他,望着一段凝固在虚空里的时光。

    陆临渊筷子一顿:“想什么呢?”

    薛兰泽将手指关节挨个捏过一遍,依然不知如何开口。随着沉默蔓延拉长,气氛逐渐凝固紧绷,陆临渊直觉发生了什么,又不太确定,只能安静等着下文。

    直到汤碗上热气逐渐消失,薛兰泽才艰涩地开口:“我……需要你搬出去一段时间。”

    就这么一句话,片刻前宁静又温馨的氛围被彻底打碎。

    薛兰泽低垂眼皮,仿佛一道铜墙铁壁轰然落下,将所有深邃而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都拦截在里头。以陆临渊的眼力,也没法察觉她此时此刻的情绪变化,只留意到微微颤抖的眼睫。

    半晌,陆临渊终于开口,语气依然很平和:“能告诉我原因吗?”

    薛兰泽藏在桌下的手指险些被自己捏断,用力吸了口气,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反复斟酌,确认从语气到遣词造句都没有瑕疵,才不紧不慢道:“我现在兼任世钧的法律顾问,而你和世钧……有些不愉快的过往,我不希望因为你让未来的工作开展遇到困难,更不希望世钧的萧总因此对我产生成见。”

    陆临渊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无声的沉默比声色俱厉的质问更具有压迫感。

    薛兰泽已经将陆临渊可能有的反应挨个设想过,并且针对每种情况设计了应对方案,但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因为陆临渊不是针锋相对的公诉人,也不是勾心斗角的潜在对手。

    她有如簧的巧舌、千百种心眼,却不能用在陆临渊身上。

    因为那是她的家人。

    陆临渊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大半年,每一块地板、每一处墙角都沾染了他的气息:单人沙发上的空调被是为他准备的,因为他经常坐在上面看卷宗,看着看着就会不小心睡过去;茶几下的绿豆糕是给他买的,因为这货有胃溃疡和低血糖的毛病,时不时就得塞点吃的;就连墙角的绿植也是陆先生无意中提到长时间盯着屏幕对眼睛有害,累得薛大律师连夜翻淘宝,好不容易选定两种耐旱耐涝易养活的盆栽,连夜发货,第二天送到家。

    薛兰泽已经习惯了将私人空间分出一半,也习惯了在日常生活中预留陆临渊的位置——如果连家人都要心机暗藏、百般算计,人活一世不是太可怜了?

    薛兰泽捏紧手指又慢慢松开,松开再重新捏紧,神经质地反复好几遍,终于听到陆临渊开口。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和世钧、和萧家来往不是一两天,既然一早有这个打算,当初为什么让我搬进来?”

    薛兰泽无言以对,只能避开他的注视。

    她能感觉到陆临渊的目光逡巡在自己面庞上,沿着鼻梁一分一寸下挪,可出乎意料的,那眼神并不严厉,也没有质问的意思,反而像是兄长打量自己不懂事的小妹妹,温和包容又无奈。

    须臾,薛兰泽听到他问:“我什么时候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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