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延期

    陆临渊从来雷厉风行,说要搬出去,就绝不拖泥带水。当晚,他收拾好行李箱,发现来时宽裕的空间几乎装不下——都被薛兰泽大半年来添置的衣服填满了。

    陆临渊盯着满满当当的衣柜看了许久,嘴角勾起一丝似无奈似自嘲的苦笑,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只拿了两套平素惯穿的正装。

    这大半年来,除了聊胜于无的房租,陆临渊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此时盘点行囊,发现储蓄卡第一次突破五位数大关,霎时间居然有点小小的惊喜。他估算着可以动用的金额,本想随便找套老破小应急,谁知还没跟中介聊两句,就被薛兰泽简单粗暴地否决了。

    “不用看了,我帮你找好了,房租跟现在一样,就在附近小区,走路不过五六分钟,离地铁口也近,”薛兰泽说,“以后上下班我不能接送你,要是回来晚了就打专车,别省那几十块钱,回头找我报销。”

    陆临渊本能婉拒:“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话没说完,就被薛兰泽打断了:“你自己的处境,自己最清楚,别让我担心。”

    陆临渊:“……”

    他心头那根弦再次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下,只是这一次持续时间更久、余韵更悠长,连满腔勉强按捺的燥火与忧思都被暂时压下去。

    陆临渊干刑侦多年,阅人无数,旁人的真情和假意总还分得清——所以他才能跟嘴里没好话的杨帆相交莫逆,所以他才能一眼分辨出,薛兰泽对他的关心是真的,担忧同样不掺水分。

    他喉头轻轻滑动了下,准备好的拒绝到底没说出口。

    陆临渊是第二天一早搬走的,早在前天晚上,薛兰泽就把新家地址和房门钥匙一并交代清楚。陆先生起得早,走得也悄无声息,临走前不忘准备好早餐,用碗碟扣住餐盘,以免热气漏光了。

    他出门是清晨六点半,这个时点,薛兰泽一般还在和周公缠绵。但是当陆临渊拖着行李箱走出楼道时,忽然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只见十七楼窗口,拉起的窗帘微微晃动了下,仿佛有个人正躲在窗帘后窥视着楼下,当发现陆临渊回头看来时,窗帘恢复了平静,那一丝晃动如散开的涟漪般,很快消失不见。

    陆临渊垂落眼帘,将一缕起伏动荡的心绪完美遮掩住,拖着行李箱走出小区。

    他在这里住了大半年,门口保安早认识了,以为是要出差,微笑着打了招呼。陆临渊没否认,根据手机导航摸到新家——离薛兰泽居住的小区不过六七百米,同样的装修高档、设施齐全。他找到二栋1204,掏钥匙开锁,一推门顿时呆了两秒。

    只见新家是一套单人公寓,一室一厅的格局,面积不算大,一个人住倒也绰绰有余。薛兰泽虽然将人扫地出门,却没打算苛待下属,屋子打扫得很干净,电器家具一应俱全,床头柜上甚至摆着一盏跟陆临渊房间一模一样的香薰灯,精油则是他最钟爱的柑橘熏衣草味。

    陆临渊放下行李箱,循着空气中那一点若有似无的食物香气摸到厨房,只见灶台上摆了一只紫砂电炖锅,电源连着插座,锅里的汤汁汩汩沸腾——那是用新鲜的竹丝鸡加花胶、红枣、枸杞炖了一整宿,光闻味道都知道汤汁有多鲜美醇厚。

    陆临渊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拉开冰箱门,果不其然,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从新鲜食材到各种营养品,再到填肚子的小零食小点心,堪比一间微型超市。冰箱门上贴了张便利贴,上面是薛大律师鬼画符的字迹:好好吃饭,按时作息,有事随时打电话。

    陆临渊捏着便利贴的指尖抽动了下,在“揉成一团丢垃圾桶里”和“仔细收好作为未来的呈堂证供”之间犹豫了一秒,终于没舍得扔,而是叠成整齐的方块,小心收进钱包里。

    然后他从炖锅里盛出肉汤,也不配主食和小菜,就这么一勺一勺慢慢喝了。热乎乎的肉汤滚落肠胃,梗在胸口的那块冷冰冰、硬梆梆的石头也悄然融化。

    “我的耐心不是很好,”陆临渊低垂眼帘,面无表情地想,“你最好别让我等太久。”

    他活到现在,习惯了离别,习惯了将所有人甩在身后,为了那个最后也是最终的目标一骑绝尘、快马加鞭,从未留恋过擦身而过的人和事。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渴望和不舍,像徒步大漠的旅人肖想水源一样,渴求着几百米外的“家”……以及守在家里的人。

    在陆临渊将近三十年的生命中,辗转过许多城市,也曾在无数地方落脚,可真正能让他卸下心防、安然沉眠的,只有薛兰泽和她那间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房子。

    那是他唯一承认的“家”。

    这一年的秋天格外短暂,刚进十一月,西北风就作威作福地咆哮起来。与此同时,经过艰难的侦破、求证、移交起诉……轰动临江市的“王世钊案”终于等来开庭审理。

    一般而言,像王世钊这种有身家、有地位的被告人,委托的辩护律师咖位必然不会太小。可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的是,为他辩护的不是什么刑辩大咖,而是一位拿到律师执业资格证不过半年的新人。

    当然,如果有知道内情的人,联系起这位新人律师的身份,顿时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因为不管从法律还是生物学的角度,她都是王世钊最亲密的人。

    还有谁比血浓于水的亲生女儿更值得相信?

    虽然辩护律师咖位不高,奈何本案案情和被告人都名声在外,开庭当天依然座无虚席。随着审判锤“咚”一声落下,全场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辩护席,坐等辩护律师力挽狂澜,重演“绝地逆袭”的奇迹。

    这是王珏第一次以执业律师的身份单独代理刑事案件,站在被告席上的当事人又是她的亲生父亲,说完全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当公诉人——程剑宣读起诉书时,掷地有声的字句从她左耳朵进,又从右耳排着队地钻出来,一个字也没走心。

    王珏低下头,略带慌乱地整理着手头卷宗,希望将待会儿的发言思路理得更清晰些,事实却是她越想努力平静下来,脑海中就越发空白一片,连开庭前背熟的一二三点论据都想不起来。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目光逡巡四周……然后和靠墙第三排的一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薛兰泽摘下无框眼镜,对她微微点了下头——就像每次小测试后,王珏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时那样。

    新手上阵的小王律师一颗没着没落的心突然落回原位。

    此时公诉人的举证已经暂告一段落,审判长很自然的将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转过来:“辩护人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珏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有。”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着她的下文。

    “……刚才公诉人提到,警方在青浦江滨江大桥附近水域打捞到一具女尸,经过DNA对比,确认是三年前失踪的谢静婉,也是我当事人曾经的私人助理,”王珏沉声道,“尸检过程中,法医在被害人身上找到一根不属于她的头发,经过鉴定发现,这根头发的主人正是我的当事人王世钊先生,没错吧?”

    程剑肯定地点点头:“没错。”

    “公诉人据此认定,谢静婉的死和我当事人有关,但我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疑问,”王珏从堆积如山的案卷中抽出一张纸,正是三年前谢静章接受笔录时的口供,“三年前,也就是201X年八月十四日,受害人的兄长谢静章向临江市局报警。据他回忆,自己曾在八月十三号早上九点左右联系过谢静婉,并且清晰复述出大致的对话内容,也有电信公司的通话记录单作为证明。这就意味着,谢静婉的遇害时间是八月十三号九点以后……”

    王珏抽出另一张纸,投影屏紧跟着换过一页:“但是三年前的八月十三号当天,我的当事人一整天都在省里参加招商会,有随行秘书和省委官员作证。当晚九点,他离开招商会现场,立刻搭乘飞机赶往西山市,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旁听席上发出极细微的骚动。

    王珏丢开行程单,直视程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请问公诉人,我的当事人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分身去杀人的?”

    薛兰泽绷紧的肩膀不易察觉地松懈了少许,向后仰靠在座椅里。

    王珏毕竟是薛大律师一手带出来的,学到的当然不仅是插科打诨的本事,至少这一套说辞滴水不漏,连主位上的审判长都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另外,我想提醒公诉人一点,谢静婉的致命伤是遭到重物击打后脑,造成脑干损伤致死,这样连续的重物大力敲击,对行凶者的臂力和腕力有很高的要求,”王珏不疾不徐道,“但我的当事人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右胳膊尤其使不上力,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举动,由此可见,公诉人有关‘故意杀人’的指证完全站不住脚!”

    薛兰泽的坐姿越发舒展,两条腿上下交叠在一起。突然间,她若有所感地回过头,目光越过重重人墙,和右上角两道平静淡漠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隔着两排座椅,陆临渊对她微微点了下头。

    他分明没做什么过火的举动,连眼神和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平稳,薛兰泽却无端有些不自在,“刷”一下扭过头。

    辩护律师的回击并没出乎程剑意料——虽然警方找到谢静婉的尸身,可惜时隔三年,许多证据已经在时光的冲刷下荡然无存,除非找到当年的第一嫌疑人方玮,从他口中问出确切的作案过程和背后主使,否则这就是一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悬案。

    而在法律上,但凡遇到疑罪的情况,原则上都是更倾向于被告方。

    程剑翻开整理好的卷宗,不慌不忙地开始第二轮发言——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警方再次搜查春城项目园区,在一间废弃工厂里发现了一个秘密地下室,”他打了个手势,投映屏随即放出一张照片,模样古怪的瓶瓶罐罐堆满大半个地下室,另一半则是各式各样的化学试剂,“根据警方鉴定,这些是合成□□的仪器和试剂……”

    程剑顿了半秒,唯恐旁听席上的“非专业人士们”听不懂,刻意解释了一句:“□□,又称□□。”

    旁听席上传来一片倒抽凉气的动静。

    “三年前,春城项目的开放商鸿源商务正是世钧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因为涉嫌虚假卖房圈钱,公司责任人遭到问责,春城项目也因此搁置,”程剑沉声道,“虽然鸿源商务总经理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并在入狱三个月后心脏病发身亡,但圈钱所得的大笔款项却在流入海外账户后不知所踪……”

    王珏似乎想说什么,看了被告席上的王世钊一眼,又咬牙咽了回去。

    “当然,这些不足以说明世钧集团参与其中,但警方勘验制毒现场,在其中两袋毒品上发现了被告人王士钊的指纹,这却是确凿无疑的实证!”程剑语气陡转严厉,“由此可知,被告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制毒窝点的存在,并且曾经亲自涉足其中!”

    王珏脱口而出:“他没有!”

    程剑皱眉看来,同时转过来的还有旁听席上所有人的目光。

    王珏毕竟不是薛兰泽,还没有习惯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有那么一瞬间着实瑟缩了下。但是下一秒,她再次对上薛兰泽肯定的眼神,上蹿下跳的心突然定了。

    “我当事人的供词中说的很明白,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方玮一手策划,他并不知情,”王珏沉声道,“既然三年前,我当事人的头发能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谢静婉沉尸的箱子里,那么三年后,他的指纹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地下制毒工厂,难道不足以引起公诉人的怀疑和警惕吗?”

    “只要方玮一天没落案,三年前的沉尸案就依然是悬案;只要他不曾亲口指认我的当事人,三年后的制毒案就依然存在疑点。”

    “出于法律的公正和勿枉勿纵的原则,我郑重地申请审判长延期审理此案!”

    或许是没想到这个走向,审判长显而易见地愣了下,然后看向程剑:“公诉人的意见呢?”

    程剑微微皱了下眉。

    王珏略有些忐忑地看向公诉席——当刑事案件需要通知新的证人到庭,或是调取新的物证时,确实可以申请延期开庭,但延期开庭并不意味着可以无休止地等下去。

    好比眼下这个案子,谁也不知道关键证人……或者说,潜在的真正疑凶方玮人在何处,更不清楚什么时候能将其缉捕归案,倘若警方一天没抓到人,难道这案子就不审了?

    这种时候,公诉方的态度至关重要,如果程剑坚决不同意延期审理,王珏就是说破嘴也没用。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移,落定在公诉席上,只见程剑垂下视线,仔细思索了两秒钟,然后抬起头,一字一顿道——

    “鉴于本案的关键证人未能到庭,被告人的犯罪事实确实存在疑点,公诉人同意……延期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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