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坦诚

    陆临渊摁住薛兰泽胡挣乱动的胳膊,顺势将人往上托了托:“别动……你现在能走直线吗?”

    薛兰泽晃了晃眩晕未退的脑袋,不吱声了。

    她伏在陆临渊不算厚实的背脊上,闻着他衣领上好闻的清香,一边神魂颠倒,一边心惊胆战。在薛兰泽的印象中,陆临渊最初的瘦削和伤痕累累实在太深刻,哪怕调养大半年,身体好了许多,依然像个刚出土的瓷瓶,本就金贵脆弱,拿防弹玻璃罩起来都嫌不够保险,何况她现在整个人压在“瓷瓶”上?

    正因如此,从病房到露天停车场的一路上,薛兰泽难得老实,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团,唯恐加重陆先生的负担。

    但其实,薛兰泽并没有多重,哪怕裹着厚实的羊绒大衣,看上去圆滚滚的憨态可掬,实际的分量依然很有限。陆临渊将她背在背上,非但没觉得重,反而有种“这女人血肉都耗干了,只剩一个空壳子”的错觉。

    “怎么这么轻?”陆临渊难得三不着两地想,“明明每天吃那么多……都去哪了?”

    这一路并不长,甚至不够陆支队分个神。很快,停车场到了,他撒手前有些不舍,却还是将薛兰泽放下,伸手拽开副驾位的门:“上车。”

    薛兰泽没急着钻进去,而是探头打量两眼,发现那是一辆半新不旧的夏利,看样子有些年头,和陆临渊原来那辆成了肇事凶车的座驾很是相似,忍不住嘴欠道:“你什么时候买车了?买车也不买好点的,这么破烂叮当,万一哪天散架了怎么办?”

    陆临渊凉凉睨了她一眼,心说:看来确实没大碍,都有闲心埋汰别人了。

    “这不是我买的,是跟朋友借的,”他简单解释了一句,将薛兰泽轻柔又不容推拒地塞进副驾位,然后甩上车门,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

    很快,夏利嗡鸣着冲出停车场,行驶上深夜空无一人的宽敞马路。

    周遭很安静,无人开口的车厢里有种隐隐紧绷的凝重。虽然陆临渊表露的不是很明显,但薛兰泽依然凭直觉意识到他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从来肆无忌惮的薛大律师难得泛起一点心虚,想起自己在萧睿那儿看到的精神鉴定报告,以及陆临渊幼时的遭遇,又心疼得厉害。她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挤在中间,恨不能拧成麻花,迟疑半晌轻声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陆临渊从后视镜里掠了她一眼,淡淡道:“我问了,你会说吗?”

    薛兰泽摆弄着大衣衣角,也不知怎么摆弄的,居然硬生生打出一个蝴蝶结:“哦,应该不会,挺丢脸的,不想让你知道……”

    陆临渊直接被气笑了:“那你还问什么!”

    薛兰泽想了想:“怕你生气,更怕你担心。”

    陆临渊:“……”

    精明谨慎的陆支队毫无防备,被“敌人”猝然放出的大招崩了满脸,一时居然有些语塞。

    他直觉今晚的薛兰泽不对劲,比平时柔软,还有点黏人。陆临渊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这种变化,只能归结为麻醉药效还没过,薛大律师脑子不清楚。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安静无声,回到星悦,陆临渊故技重施,将薛兰泽背回家,正要问她家门密码,薛兰泽已经开口道:“跟以前一样。”

    陆临渊顿了半秒,一边熟极而流地输入密码,一边问道:“怎么不改了密码?”

    薛兰泽理所当然:“改了密码,你以后找不着家门怎么办?”

    陆临渊手指打了个磕绊,差点输错数字。

    其实刚从风篁口中得知事情原委时,陆支队存了满腔怒火,就等薛兰泽醒来跟她好好掰扯一番。但薛兰泽不知是吃错药还是提前嗅到危险,这一晚的姿态格外低,但凡开口都是往陆临渊心窝软肉上戳,戳得他没了脾气,滔天的怒火也烟消云散,只余两三点火星。

    他把薛兰泽安置在主卧床上,起身道:“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薛兰泽毫无异议,乖乖点头。

    十分钟后,主卧自带的卫浴室里传出哗哗水声,陆临渊不好在女主人的屋子久留,本想去泡杯热茶,经过自己原先居住的客卧时,他突然心念微动,将虚掩的房门推开一条缝,只见里头依然维持着自己在时的布置,连被褥枕头也好端端的摆在原位,只是另换了枕巾被罩。

    就好像,这屋子原本的房客只是去外地出了个差,什么时候回来了,依然能拎包入住。

    陆临渊呆立良久,只觉得有一只巴掌铺天盖地地拍下来,将最后一点火星也拍没了。

    薛兰泽这个澡洗了许久,她像是恨极了自己这身皮,巴不得搓下一层。陆临渊等了大半个钟头,始终不见她出来,终于忍不住敲了敲门:“别泡太久,小心头晕……”

    话音未落,房门咔嚓一声开了,薛兰泽换过一身柔软的珊瑚绒睡衣,本想扶着门框走出来,谁知腿脚软得厉害,这一抬腿却是直勾勾往地上栽去。

    陆临渊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将人半拖半抱到床上,拿被子包裹严实,又从浴室捡了条干净毛巾,替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薛兰泽翻了个身,一只爪子搭上陆临渊膝头,暗搓搓地揩起油水。等陆支队忍无可忍,薅住她探进膝弯作乱的咸猪手时,薛大律师又打了个欲盖弥彰的哈欠,闭上眼睛装起死来。

    陆临渊:“……”

    这手贱嘴欠的混账东西活该受教训!

    然而薛兰泽遭的罪不是假的,苍白的脸色也是真,半边面孔藏在湿漉漉的长发里,越发显得单薄瘦削、形销骨立。

    陆临渊呼出一口强压的火气,终于没忍心惊动她,拈着她不规矩的爪子晃了晃,小心翼翼塞进被子里。

    薛兰泽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可能是麻醉药效的后遗症,也可能是被萧睿闹腾的,她哪怕睡着了也是乱梦一团——一会儿是西塘村破旧的棚户房,一会儿是她和陆临渊并肩看夕阳的小小身影,然而一转眼,宁静祥和的画面被冲天的大火一口吞噬,她挣扎着奔向着火的小屋,却迈不开腿也发不出声,被人从身后死死捂住嘴。

    女孩的嚎哭声被一只宽厚的大手死死堵了回去,牙齿切入血肉,尝到了甜腥味。然而那人非但没撒手,反而越发紧地摁住她,将又踢又打的女孩拖到一边,又盖住她的眼睛。

    “别冲动,冷静点,”那人伏在她耳边低声道,“现在出去只是送死,你得留着这条命给你爸报仇!”

    混乱中,女孩没认出那人声音,只隐约记得是个中年男人,但他的这句话女孩记下了,并且在之后的十多年里掰开揉碎、反复回味,直到每个字都深深刻印在骨头上。

    托噩梦不断的福,虽然前一晚折腾了一宿,薛兰泽却没能睡成懒觉——第一缕天光试探着撩开窗帘时,她从混乱的梦境中挣扎着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瞳孔是涣散开的,仿佛一个怕鬼的人看到了传说中的地狱之门。

    但紧接着,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略略转过眼,就看到了陆临渊。

    陆临渊坐在床头边的扶手椅上,一只手撑着额头,眼睛微微阖着,正在打瞌睡。但他垂落的右手扭了个不自然的弯,搭在被褥边缘,松松握住薛兰泽探出来的指尖。

    薛兰泽瞳孔微缩,敏锐发现陆临渊手掌边缘红肿了一片,似乎是磕在什么硬物上。她犹豫半晌,做贼似的勾起拇指,略带薄茧的指腹在陆临渊骨节处轻轻摩挲了下。

    薛律师有一双很好看的手,骨节修长、手指纤细,乍一看总想配点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背景,比方说钢琴黑白分明的琴键,或者优雅高贵的插花。

    只有近距离端详过,才知道那双手上藏了多少茧子,从指节内侧到手掌心,重重叠叠,就像凭空生出的第二层皮肤。

    薛兰泽眼神微沉,突然意识到自己跟普通人不一样,“都市精英”看似游刃有余的笑脸上,其实是戴着面具的。

    她悄悄松开陆临渊的手,仿佛担心手掌太粗糙会硌痛他似的。然而下一秒,原本虚拢着的手指突然攥紧,薛兰泽错愕抬头,就见陆临渊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薛兰泽有点心虚:“吵醒你了?”

    陆临渊定定看了她一眼,活动了下略有些僵硬的脖颈,筋络发出“嘎啦嘎啦”的动静,他却不以为意:“你感觉怎样?好点没?”

    薛兰泽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指,慢慢坐起身——事实证明,薛大律师看着瘦削,恢复能力却着实不错,只是睡了一晚,四肢乏力头脑晕眩的症状几乎消失不见,精神充沛脸色红润,随时能上庭跟公诉人大战三百回合。

    “好多了,”她低声说,谨小慎微的态度仿佛正在穿过危机四伏的雷区,不知哪一步走错了就会“轰”一声粉身碎骨,“昨晚……麻烦你了。”

    陆临渊没把薛兰泽的客套话放在心上,或者说,他太清楚薛大律师人模狗样的精英外皮下是怎样一副混账心肠,懒得跟她计较:“既然没事了,我们能谈谈吗?”

    薛兰泽:“……”

    她就知道会这样!

    薛兰泽仰天翻了个不着痕迹的白眼,将自己呈“大”字状丢在枕头里,懒洋洋地问:“谈什么?事先说明,如果是关于昨晚,那你还是别开口了,免得伤了和气。”

    陆临渊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并没有被这货混不吝的态度激怒:“是关于世钧和萧氏。”

    薛兰泽斜挑眼角,略带诧异地看向他。

    陆临渊挺直腰板,两只手自然搭落膝盖,指尖贴住裤线来回摩挲——那是他踌躇难决时的习惯性动作:“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计划,也大约猜得到,你接近世钧集团和萧家兄弟的目的没那么简单,但我还是想问……你能不能放弃世钧法律顾问的身份,离萧家人远一点?”

    陆临渊并不擅长对人低头,尽管他在大多数时候表现得安静无害又温文尔雅,骨子里依然透着上位者不容拒绝的强硬。

    这大概是陆临渊第一次用类似示弱的态度询问别人意见,语气压得极低,每个字音却都格外清晰,近乎某种变相的恳求。

    薛兰泽忽然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丁博君对她的评价很中肯,薛兰泽的强硬和固执同样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没人能逼她退让,也没人能迫使她改变主意。

    但她总是不由自主的在陆临渊面前瞻前顾后,甚至一再修改原本滴水不漏的计划。

    薛兰泽下意识捻动被角,好半天才道:“陆队,我并没追问过你和周继明的关系,也没认真追究你当初为什么来君伦面试。”

    这是委婉的拒绝。

    陆临渊却没有放弃:“周继明是我父亲,但我跟他感情不是很好……你可能从刘姨那儿听说过,我父亲以前是干公安的,我妈生下我后得了抑郁症,原本正是需要家人关心的时候,但我父亲那阵子总是早出晚归,对外的理由是工作繁忙,其实是为了照顾一位老同事的遗孀。”

    薛兰泽:“……”

    陆临渊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薛兰泽:“这位同事姓邹,跟我父亲一样,都是干刑侦的。有一回出任务撞见持枪歹徒,枪响的瞬间,是邹叔叔把我父亲扑倒在地,我父亲侥幸捡回一条命,邹叔叔却伤重不治,留下一位身怀六甲的遗孀。”

    “因为这个,我父亲觉得亏欠了邹叔叔的遗孀,有事没事总去探望,时间久了,外面难免有些流言蜚语,传到我妈耳朵里,以为父亲有了外遇,病情越发严重。”

    同样的故事,薛兰泽已经从萧睿口中听过一遍,只是姓萧的没安好心,讲述起来难免添油加醋、百般抹黑。此时从当事人之一口中听到故事原貌,她错愕之余,心底像是被根看不见的小针扎了,说不出是心疼还是怜惜。

    “……那天晚上,父亲接到一个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说邹叔叔的遗孀临盆难产,需要家属过去照看。我父亲急着赶过去,母亲却拦着不让,父亲着急之下,把母亲推进卧室反锁起来,自己匆匆出了门。”

    “父亲的本意只是事急从权,毕竟是两条人命,总不能袖手旁观,但他忘了我妈是个非常严重的抑郁症患者,等到第二天天亮,我起床叫我妈吃早饭,推开门才发现……”

    陆临渊的声音忽然轻轻哽住,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血色,顿了片刻才道:“……我妈用碎瓷片割开手腕,鲜血流了满地,人早就没气了。”

    薛兰泽不知不觉凑到近前,将他冰凉的手指握进掌心。

    陆临渊对她安抚地弯了弯眼角,尽管眼底毫无笑意:“出了这种事,我父亲也不是不难过、不懊悔,但人总要向前看……过了两三年,邹叔叔的女儿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但她母亲不是临江市户口,没法办理入学手续。正好那几年,我父亲跟她们母女走得很近,两人一合计,干脆领了证。”

    薛兰泽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回声音:“所以,周检察长现在的夫人是……”

    “对,就是邹叔叔的遗孀,”陆临渊似讥诮似苦涩地勾了下嘴角,“她女儿你也见过,就是周心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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