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摊牌

    二十分钟后,杨帆带着大半个刑侦支队,旋风扫落叶般清理干净现场,该铐的铐起,该抬的抬走,确认没有漏网之鱼,这才上了警用依维柯。

    警车最后一排座位被完全放平,陆临渊敞着上衣半躺在上面,层层叠叠的伤疤暴露在光线中,连见多识广的急诊医生和刑侦口代理支队长都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你这是……卧底时留下的?”杨帆小心翼翼地问,“不对,还有新伤?是那几个马仔干的?”

    陆临渊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嗯。”

    说话间,急诊医生已经处理好伤口,一边缠上医药绷带,一边不厌其烦地叮咛道:“还好,没伤到骨头和内脏,只是单纯的软组织损伤,不过最好还是去医院拍个片……”

    陆临渊拉起上衣——他自己的衣服在河水里泡透了,这是跟杨帆借的干净衬衣:“不用了,我心里有数。”

    杨帆横眉立目:“什么不用了?你自己照镜子看看,后背上花红柳绿的,还不用了!”

    “去医院太打眼,很容易走漏风声,”陆临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现在身份敏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还是低调点比较好。”

    杨帆拿他没辙:“那你自己行吗?伤在后背上,想上药都够不到……要不去我那儿住两天?”

    陆临渊睁开眼,扭头望向窗外,只见车门五六步开外是一棵大树,薛兰泽背对警车站在树边,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烟头红光明灭闪烁,映亮了她半边面孔,从来人模狗样、衣冠楚楚的“都市精英”眼神森寒,背影透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煞气。

    然而陆临渊弯下眼角,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笑意:“不用……我想回家了。”

    陆临渊所谓的“家”并不是指他临时落脚的租房,两个小时后,他跟着薛兰泽回了星悦小区的大平层。薛大律师将她价码高达五位数的手提包往沙发上一扔,扶着陆临渊推开客卧的门:“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陆临渊这一天过得堪称惊心动魄,以他曾在云滇卧底六年的城府,回想起来也有些心惊肉跳。他疲惫地摇了摇头,苍白眉目间透着深深的倦意:“不用了,我没胃口。”

    他没干透的黑发贴着鬓颊,举手投足间透着不堪重负的病弱,像个风一吹就倒的美人灯笼。薛兰泽却收敛了煞气,成了一团乖乖巧巧的鹌鹑:“那也不能不吃东西……我给你冲杯蜂蜜水,好歹保护一下胃黏膜?”

    这一回,陆临渊没有拒绝,微微点了下头。

    薛兰泽将人安顿在客房大床上,自己冲了蜂蜜端来,眼看陆临渊将整整一杯蜂蜜水喝完,依然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而是拖过椅子挨着床头坐下,两只手规规矩矩搭着膝盖。

    像极了坦白从宽、随时准备接受警察讯问的犯罪嫌疑人。

    陆临渊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怎么了?”

    薛兰泽翕动嘴唇,开口前做了个不甚明显的吞咽动作:“你……不是有话问我吗?”

    陆临渊于是放下手,神色虽然疲惫孱弱,眼睛却冷亮异常:“我问了,你就肯如实回答吗?”

    薛兰泽想了想,“嗯”地点了下头。

    陆临渊把满腹抓心挠肝的困惑挨个过了遍筛子,从中挑出一个最迫切的:“你到底为什么潜入世钧?是不是为了追查十六年前的旧案?”

    薛兰泽没想到他第一个问题竟然是问这个,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捏了捏鼻梁才答道:“嗯。”

    陆临渊:“你凭什么肯定,十六年前的旧案跟世钧……还有萧家兄弟有关。”

    他俩之间的窗户纸已经千疮百孔,但只要最后那点聊胜于无的壁垒没彻底打碎,薛兰泽就不敢贸然越界。她沉吟片刻,组织了下语言:“十六年前,世钧接手江北区开发计划,需要向当地居民征购土地,期间因为拆迁价格谈不拢,起过几次冲突……这个,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陆临渊微微颔首。

    “骆靖……也就是十六年前的旧案主犯,居住的地点并不在第一批拆迁名单之中,这事按说跟他关系不大。但是因为他的两个好友牵扯进去,他还是挺身而出,几次三番带人跟世钧交涉,”薛兰泽话音一转,嘴角勾出一抹几不可察的讽意,“他这辈子就是吃亏在一个义字上,凡事总想着替朋友出头,却忘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陆临渊低垂眼帘,不置可否。

    “当时世钧派人来家里好几次,希望老头消停点,别跟他们对着干,但是老头没答应,”薛兰泽说,“都是老一辈人,观念陈旧,总觉得住了几十年的地方是自己的根,轻易不愿搬迁。就算要搬,也得要足赔偿——老婆看病,儿子上大学,自己后半辈子养老,都指着这笔赔偿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既然谈不拢,那就只能敬酒不吃上罚酒——直接让领头蹦哒的人闭嘴。”

    这一节,陆临渊也曾反复推敲过,甚至于,他一开始锁定世钧集团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但是比起萧家兄弟,他更多还是将怀疑的目光放在王世钊身上,毕竟十六年前,萧凌才刚成年,无论年纪、阅历还是在世钧中的影响力都远远不足以和王世钊匹敌。

    “其实十六年前,我曾经见过萧凌,”薛兰泽只用一句话就将陆临渊的注意力拖了回来,“当时他才十八九岁,看着跟大学生似的,却是作为项目负责人之一来到骆家跟老头谈判。我躲在屋里,听得很清楚,虽然萧凌名义上是跟来见世面的,开口也不多,但整场谈判都是由他主导步调,显然他才是一行人中真正的话事人。”

    “不过当时,我还不明白这场谈判对老头来说意味着什么,听过就算,根本没往心里去。直到半个多月后,骆家出了事,从那时起,我才开始对萧凌这个人上了心。”

    陆临渊神色沉稳,不辨喜怒:“单凭这一点,也很难认定是萧凌吧?”

    “确实不能,所以我一直试图打入世钧内部,大三暑假那年甚至申请了世钧的法务部实习岗位。后来进了君伦,我也曾以刑事合规的名义潜入世钧,和萧凌有过几次接触,”薛兰泽说,“其实当时,我也不能确定萧凌和王世钊谁的嫌疑更大,只好两个一起盯,遗憾的是,王世钊身份特殊,出入都是前呼后拥,根本不是我一个小律师能靠近的……没办法,我只能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萧凌身上。”

    陆临渊陡然升起不太妙的预感:“你都做了什么?”

    薛兰泽对他笑了笑。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当时萧凌还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董事,当然不可能像王世钊那样严防死守,”薛兰泽压低了声音,“有一天,我找借口支走他的助理,趁着周围没人,偷偷溜进他办公室……然后在阳台花盆底下藏了一支录音笔。”

    陆临渊:“……”

    他想起这货撬门溜锁的手艺,不用问都知道她是怎么混进萧凌办公室的,一时不知该责怪她行事鲁莽,瞻前不顾后,还是拍着她肩膀表扬一句“有创意,这法子我怎么没想到呢”。

    “当然,这么做风险很大,一旦被人发现,别说工作保不住,以后恐怕都没法在这一行里混,”大概是看穿了陆临渊的想法,薛兰泽耸了耸肩,主动承认错误,“也是当时年轻气盛,没想那么多,后来就再没干过这种蠢事。”

    陆临渊扶着额头,默默叹了口气:“你发现什么了?”

    薛兰泽郑重了神色。

    “我原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指望真能录到有用的东西,而且录音笔电量有限,本来也支撑不了多久,”她沉声道,“第二天傍晚,我再次潜入萧凌办公室,拿走录音笔,听到里面录下了萧凌和别人打电话的声音……”

    她话音不自然地顿住,十根手指交叠在一起,指节拧得发青发白。陆临渊耐心等了会儿,只听薛兰泽低声道:“我听到萧凌提到两个名字,一个是主教,一个是贡川。”

    陆临渊呼吸微凝,纵然时隔多年,猛一听到“主教”这个名字依然生出生理性的应激反应,心口没来由狂跳起来。

    “我不知道主教是谁,但我知道贡川,”薛兰泽说,“我上网查过,那是中缅边境最大的毒品集散地,国内流通的毒品五成以上是从那边运来的。”

    “当时萧凌在电话里说:不过是个条子,抓了就抓了,主教的老窝那么隐秘,稍有风吹草动就能乘快艇逃到公海上,还用担心条子找上门吗?”

    陆临渊用伤痕累累的手指攥住被角,眼神里多了某种难以言喻而又复杂莫名的东西。

    “他用了很多隐晦的行话,我听得半懂不懂,只大概听出有个卧底警察被抓了,可能就关在贡川的某个秘密仓库里,而且这个仓库离码头很近,”薛兰泽低声说,“我……我不敢暴露身份,只能以匿名的方式报了警,又把这段对话提交给云滇公安厅,隐去我自己和说话人的身份……”

    她顿了顿,仿佛有些心虚,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我当时能力有限,只能做这么多,也不知道那个警察后来怎么样了……”

    陆临渊闭上眼,半晌轻声道:“……他被救出来了。”

    薛兰泽一愣:“什么?”

    陆临渊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三四年前的深秋正是陆临渊卧底主教贩毒集团的紧要关头,虽然递出关键情报,他自己也不慎暴露身份,被毒贩关押在某个秘密仓库里。

    对卧底而言,暴露身份几乎可以和死亡划等号,虽然每每提到这段经历时,陆临渊的语气都很轻描淡写,仿佛真的不值一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被毒贩关押拷打的那二十多个小时里,自己有多绝望。

    哪怕最后一刻,营救人员破门而入、击毙毒贩,将他从血迹斑斑的刑架上解救下来时,陆临渊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得救了。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被困在那段噩梦般的经历中,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毒贩的呵斥和带火的皮鞭声。

    陆临渊一直将自己的得救归结为“幸运”,甚至以为是骆靖的在天之灵守护着自己。

    原来不是。

    当他孤身一人走在长夜漫漫的寒潭之上,不知什么时候踩空就会坠入冰冷黑暗的深渊时,有双手一直如影随形的跟在身后,随时准备将他托回人间。

    陆临渊忽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他不得不轻轻咳嗽了下,才能勉强发出声音:“所以,你当初答应接我的案子,是因为发现我也在查十六年前的旧案,是你的同道中人?”

    薛兰泽犹豫了下,然后摇了摇头。

    “当初答应接你的案子,是被你曾经的卧底经历打动,”她老老实实地说,“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萧凌电话里提到的警察——如果他好不容易保住性命活着回来,最后却死在有心人的栽赃陷害之下,不是太不值了吗?”

    “他一辈子出生入死,为家国竭忠尽智,就算不能平步青云、鲜花着锦,至少也不该是这个结局。”

    陆临渊低下头,抬手揉了揉微微酸涩的眼角。

    “后来去你家,在抽柜暗格里发现十六年前旧案的资料,我就知道,你跟我有着同一个目标,”薛兰泽轻声道,“那时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做无罪辩护,要把你清清白白地带回人间!”

    凭借多年卧底的强大心理素质,陆临渊成功维系住表面上的八风不动,尽管他心口早已翻江倒海,热血逆流而上,蠢蠢欲动地冲撞着胸膛。

    “我不知道设局对付你的是萧凌还是王世钊,但我很清楚,他俩任何一方都足够难缠,倘若两人联手,这案子更没有翻盘的余地,”薛兰泽揪紧手指,心虚地低声道,“为了让萧凌置身事外,我、我答应了他的条件,把你从叶炳森那儿拿到的录音和证据交给了他。”

    薛兰泽像个做贼心虚的熊孩子,说完立刻闭上眼,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陆临渊居然很平静,既没发火也没质问,像是早有预料,又仿佛这个话题跟接下来的疑问相比,压根不值一提。

    “我当时身陷囹圄,生死悬于一线,你事急从权也无可厚非,”陆临渊淡淡地说,“只是……你怎么知道我掌握了世钧的罪证?”

    薛兰泽抠了抠手指,难得显出一丝局促。

    “从你被绑架到再次出现在公众眼前,中间隔了两天,绑匪明知这两天的时间差很可能暴露你的行踪,依然选择这么做,说明他们需要这两天时间从你口中逼问出什么,”她小心看了陆临渊一眼,又飞快找补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既然警方没在你身上发现刑讯的痕迹,说明他们心有顾忌,不敢做得太过……”

    陆临渊轻声打断她:“不,他们用了刑。”

    薛兰泽猛地看向他。

    “他们确实不想在我身上留下痕迹,所以用了水刑,”陆临渊掀起眼帘,“但这个不重要,我更想知道的是……”

    他话音意味深长地停了一拍,目光陡然透出无形的压迫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不是骆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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