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相认

    有那么一瞬间,薛兰泽感到一丝陌生。

    从福利院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十六年,她习惯了“薛兰泽”这个名字,也习惯了披着“都市精英”的画皮,人模狗样地混迹人群中,以至于跟“骆蓉”再次相遇时,第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那样遥远的记忆,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而当薛兰泽后知后觉回过神时,眼眶难以自抑制地红了。

    “嗯,”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我是。”

    陆临渊摁了摁胸口,仿佛借由这个动作将几乎炸开的心绪强行抹平,语气难以察觉地柔和了八度:“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在你家发现十六年前旧案的资料时就有所怀疑,只是当时还不敢确认,”薛兰泽低声说,“后来,我循着你留给刘院长的口信追踪到东川陵园,又从老头的骨灰盒里找到U盘,这才完全确信。”

    U盘里保存着世钧和王世钊这些年违法犯纪的罪证,那是叶炳森用性命换来的——绑匪严刑拷打了四十八小时,尚且不能逼迫陆临渊松口,可见这玩意儿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当针对陆临渊的阴谋悄然展开时,曾在生死边缘游走数年的资深刑警未必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降临,既然如此,他怎么可能不将这份重逾性命的罪证藏在一个足够安全、足够放心的地方?

    这个隐藏秘密的所在一定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并且会让陆临渊产生足够的安全感——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安全感同样意味着情感联系。

    所以,当薛兰泽从骆靖的骨灰盒里找到U盘时,几乎可以确定,陆临渊就是十六年前那个被她救下,又辗转错过的孩子。

    只是她没想到,十六年的光阴悄然流逝,当年虽然老成,背了人却会流露出青涩和稚嫩的孩子已经长成如今这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物是人非当头砸落,让人始料未及。

    薛律固然感慨万千,孰不知陆临渊斜靠在软枕上,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那双目光锐利异常,仿佛要剔骨剥皮,将这些年风霜打磨过的痕迹一一剔除,从游刃有余的“精英”皮囊下揪出当年那个小姑娘的影子。

    “仿佛只是一眨眼,”他想,“当年那个躲在我背后撒娇耍赖的小姑娘……怎么突然长这么大了?”

    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是怎么从一个公式都记不住的小呆瓜,蜕变成倒背法条如流的超级学霸?

    她是怎么强迫自己披上这层人模狗样的精英画皮,又怎么会和萧家兄弟走到一起?

    骆靖离开的这些年,她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她付出了多少,又牺牲了多少?

    这些问题在陆临渊心头一闪而过,又被某种更强大、更汹涌的情感当头淹没。

    他安静片刻,轻声问道:“既然你早认出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薛兰泽勉强做出理直气壮的模样,架不住心里有鬼,还没开口,底气先漏了个精光。

    “我……”她怯生生地撩起眼皮,偷摸瞟了陆临渊一眼,“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愿意看到我变成现在这样。”

    在陆临渊的印象中,“骆蓉”和“薛兰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骆蓉”刁钻却善良,娇气又单纯,不通世故、不懂算计,会在做不出作业时撒娇耍赖,也会在撞见遭遇绑架的少年时挺身而出、拔刀相助。

    “薛兰泽”则截然相反,她精明冷酷、油滑市侩,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计划都经过精密计算,得失利弊条分缕析的摆在面前。为了达到目的,有时甚至会放弃一些在旁人看来非常重要的东西……哪怕这样的取舍并非出自本意。

    出于保护陆临渊的考虑也好,趋利避害的本能也罢,薛兰泽一直十分抵触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宁愿陆临渊记忆中的“骆蓉”依然是多年前那个刁钻懵懂的小丫头,好过扒开画皮,将那副不堪入目的真面目暴露在陆临渊眼前。

    那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甚至有掉头逃窜的冲动。

    然而陆临渊没给她逃避的机会——他冲薛兰泽抬起一只手,轻拍了拍床沿:“过来。”

    薛兰泽踌躇片刻,还是挪动身体,紧贴床沿坐下。这是一个昭示“亲近”的姿态,法庭上游刃有余的薛律却显露出罕见的无措和不适应,半边身体完全悬空,随时准备脚底抹油。

    然而下一瞬,她瞳孔微微放大,不知所措的视线中倒映出陆临渊抬起的手……苍白瘦削又伤痕累累的手指抚住她面颊,掌心在光洁的皮肤上轻蹭了下。

    “我怎么会不高兴?”陆临渊轻声说,“对我来说,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也许你这些年真的变了很多,也许你再不是当年单纯懵懂又热心的小姑娘,也许你的处心积虑让人疲惫,精于算计让人心冷……

    但是这些,我都可以原谅……只要你还活着。

    薛兰泽的眼睛彻底红了,红痕瘟疫一样蔓延,转瞬席卷了眼眶。她胸口鼓噪着一腔百感交集,偏偏将针眼大的喉咙堵得水泄不通,上庭时巧如弹簧的舌头突然打了结,什么都说不出来。

    仿佛一场呼啸的狂风过境,这些年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深夜打零工的疲惫,一个人躲在楼梯间哭泣的无助,孤身潜入世钧的惊心动魄,违心接触萧家兄弟的忍辱负重……全都成了沙砾堆成的堤坝,消散得无声无息。

    烟尘散尽,朦胧的光影从记忆深处透出,依稀照亮了她的来龙和去脉。

    薛兰泽胸口剧烈起伏,眼角艰难又僵硬地弯了下,突然扑进陆临渊怀里。那男人的胸口单薄又坚硬,瘦削的腰身两只手就能合拢过来似的,薛兰泽却恍惚觉得,自己拥住了一堵铜墙铁壁,所有的委屈、苦楚和打落牙齿和血咽都有了倾泻的出口。

    陆临渊宽厚的手掌垫住她后脑,轻柔而富有节奏感地轻轻抚摸:“没事了,小蓉……有哥在呢。”

    “哥”这个字眼里仿佛藏着无形的魔咒,脱口而出的瞬间,薛兰泽沸反盈天的情绪忽然得到安抚。她拽着陆临渊衣领,闻到家居服上传来清洁好闻的香气,有那么一瞬间,没来由生出一团渴望,鬼使神差地抬起头。

    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打量彼此,经年的光阴呼啸而过。这一刻,曾经不可逾越的壁垒人眼可见地爬上裂痕,随着彻底撕破的窗户纸分崩离析。

    陆临渊眼底坚冰悄然融化,他看懂了薛兰泽的渴望,略有些无措地别开视线,手指下意识揪紧被角,却没有推开她。

    薛兰泽小心翼翼凑上前,试探着碰了碰陆临渊嘴角,没有感觉到明显的抵触,于是解开了最后一层禁锢,像只讨要温暖的小猫,哼哼唧唧地蹭上去。

    初冬的寒风从窗外掠过,屋里空调大功率运转着,冰火两重天在玻璃上狭路相逢,凝结起一把细密的水珠。

    夜色于是打了一层毛边,不远不近地隔绝在外,暖风呼呼作响,在心口催开一朵自在安宁的花儿。

    半生畸零,至此尘埃落定。

    薛兰泽在睡梦中辗转反侧,好几次挣扎着要醒,又被陆临渊摁回梦乡。他伸手盖住薛兰泽眼睛,“咔嚓”一下关上床头灯,贴在她耳畔轻声道:“没事,安心睡吧。”

    薛兰泽于是翻了个身,摸索着揽住陆临渊腰身,把自己蜷成一团塞进他臂弯里,终于在无孔不入的安全感中睡着了。

    陆临渊替薛兰泽拉了拉被子,然后低下头,轻轻吻住她额头。

    这一晚,附骨之蛆般的噩梦没来骚扰陆队,他被黑甜的睡眠温柔淹没,魂灵儿悠悠荡荡地载沉载浮。

    ……直到大亮的天光从窗帘缝隙中丝丝缕缕渗出,驱散满室黑暗,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陆临渊拿手背挡着眼,下意识往旁摸了把——始料未及地摸了个空。他刻意让出的半边床铺早就空了,热气散了个干净,只有枕巾上皱巴巴的印痕昭示出,昨晚曾有个人猫儿一样蜷缩在他怀里。

    他愣了三秒,突然翻身而起,略带几分惶急地冲出门去……然后就听到从厨房里传来的油锅“滋滋”声,和磕鸡蛋的动静。

    随着“滋啦”一声,鸡蛋在沸油里炸开金黄的花儿,陆临渊悬起的心也“啪叽”一下落回胸口,砸出一大片璀璨的阳光。

    墙壁上的时钟指向清早九点,幸亏这一天是周六,不用折腾去律所。陆临渊在氤氲的烟火气中走到近前,只见薛兰泽犹如脑后长眼般半侧过脸,笑道:“早餐马上好,先去洗漱吧……”

    话音未落,陆临渊已经自然而然地凑上前,环臂揽住她腰身。

    薛大律师当即僵在原地,连沸油溅出来,在手背上烫出一个微红的印子都懵然不知。幸而陆临渊拿捏着分寸,稍微抱了下就适时松开手:“做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间,薛兰泽脑海中仿佛惨遭台风过境,七零八落满地狼籍,怎一个“惨”字了得。她思绪断了片,舌头也打了结,吭哧半天才艰难地找回声音:“煎、煎鸡蛋,还有烤面包,微波炉里热了牛奶,你要是没事就帮我端出来。”

    陆临渊瞧着好玩,伸手在薛兰泽僵得要命的脸颊上轻戳了戳,起身拿牛奶去了。

    等陆队洗漱完毕,新鲜热乎的早餐也端上了桌:鲜黄娇嫩的煎鸡蛋,松软焦香的面包片,抹上厚厚的花生酱和蓝莓酱,再夹进煎出油脂的培根肉,咬一口满嘴喷香,简直是神仙才有的滋味。

    陆临渊用牛奶将最后一口面包送下去,从身到心都感到惬意的满足。总是若有若无缠绕周身的阴霾和郁愤被人间烟火悄然冲散,他做了一直想做又不方便做的事——伸手在薛兰泽鼓鼓囊囊的腮帮上轻拧了一把。

    薛兰泽作势要咬他:“别老动手动脚。”

    陆临渊被她道貌岸然的做派气笑了:“不是你对我上下其手,三天两头调戏人的时候了?”

    薛兰泽:“……”

    薛大律师很想梗着脖子怼回去,然而转念一想,人家说的是事实,根本辩无可辩,只得气鼓鼓的吃了这个哑巴亏。

    不过很快,薛大律师就想到找回场子的方式:“你其实根本不是引咎辞职,之所以潜入君伦,来我身边当个小助理,就是为了借我这块跳板调查世钧吧?”

    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陆队浑身僵硬无言以对了。

    薛兰泽饶有兴味地欣赏了一会儿他不知所措的窘态,悠悠道:“经过叶炳森一案,你跟世钧算是撕破脸,以王世钊睚眦必报的脾气,别说引咎辞职,就算被开除公职,他也不会让你这个潜在危险人物进入世钧。反倒是君伦,这些年和世钧一直有合作关系,梁佑之还是王世钊的御用法律顾问,退而求其次,当然是入职君伦性价比更高。”

    陆临渊被她抢了台词,越发没话说,只能用牛奶占着嘴。

    薛兰泽好整以暇地托着腮帮:“只是我不明白,梁佑之才是王世钊最信任的人,当时萧凌还没上位,你怎么就盯上我了?”

    陆临渊终于逮到可以插口的机会,将牛奶咽下去:“……因为只有你一定会录用我。”

    薛兰泽幅度细微地挑了下眉。

    “人的言语可以作假,情绪可以伪装,但是细微处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很难控制,”陆临渊说,“你从法庭辩护开始就对我有好感,我能感觉到,所以我想,如果我以一个十分落魄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你应该不会拒绝。”

    薛兰泽直接被气笑了:“合着你在对我用苦肉计呢?”

    陆临渊居然认真想了想:“也不完全是……当时王世钊和萧家都盯着我,我的处境确实很危险,如果不是你,我或许已经没命坐在这里。”

    他收敛了所有外露的锋芒和内藏的戒备,眼角微弯,含起温润又和煦的笑意:“我欠你一声谢谢。”

    陆队有一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眼睛,当他敛下眉目、从下往上撩起目光时显得锋利异常,可当他存心讨人喜欢,专注柔和地看来时,又显得温柔又纯粹。

    反正薛兰泽被他笑得脸颊发烫,总觉得那双化去戾气的眼睛里藏着星辉,眼睫毛眨了又眨,三魂七魄就随之灰飞烟灭。

    她把涌上心头的心猿意马连着嘴里的面包一并咽下,大着胆子探出爪子,在陆队下巴上胆大包天地撩拨了下:“你就口头谢啊?”

    陆临渊眉目安定地看着她:“那你想我怎么谢?”

    薛兰泽偏头做冥思苦想状:“我可是记得,当年有人大言不惭地发过宏愿,说要带我去游乐场、去动物园,把小时候没去过的地方都补上……不过直到现在,这些承诺一个也没兑现过。”

    陆临渊哑然失笑。

    薛兰泽是骆靖捡回来的女儿,父女俩感情并非不好,但骆靖收入有限,又秉承着老辈人“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对薛兰泽管教极严,平时连零花钱都没有,更遑论带她去游乐园。

    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没什么雄心壮志,除了考试过关,就想去趟游乐园。恰好西塘村边上有个小破游乐场,她经常蹲在墙头,对着远处的摩天轮流口水。次数多了,陆临渊看不下去,顺口向她保证,以后挣钱了,一定带她去游乐园玩。

    “你现在倒是挣钱了,结果呢?”薛兰泽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没好气地戳着陆队肩膀,“工资都是我发,储蓄卡里的余额还不到五位数,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去游乐园?”

    陆临渊被她数落得耳根泛红,下意识辩解道:“我储蓄卡余额过五位数了……”

    薛兰泽:“……”

    陆临渊被她似笑非笑的目光盯得坐立难安,抽了张纸巾擦净嘴角,作势要起身:“反正今天是周六,我现在就带你去。”

    不过到最后,陆队的游乐场之约还是没能履行,一方面是因为他前一天晚上又是掉河里,又是受淤伤,实在禁不住奔波劳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没眼力见的杨如花大清早就打来夺命追魂call。

新书推荐: 来拯救不可思议星球吧! 【崩铁】星际牛仔和宇宙喷火龙 丧尸技校研学必备 她向来很会反杀 被迫成为精神病 破产桃花妖在线找金主 夏时捎来告白信[穿越] 六零之嫁给女主的厉害堂哥 无尽夏 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