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定位

    刨除掉六七分相似的容貌不论,单就性格而言,一般人很难相信萧凌和萧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如果说,薛兰泽对萧睿还存着几分逗狗似的轻慢与不屑,面对萧凌时,她就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字斟句酌、谨小慎微,唯恐哪里没留意,就一脚踩进坑里。

    比方说……现在。

    “上周五的事,是我考虑不周,让薛律受委屈了,”萧凌拎起堪比名贵艺术品的骨瓷茶壶,亲手给薛兰泽斟了杯热茶——这个举动意味着亲近和信任,“不过,世钧家大业大,要养活这么多口人,难免草木皆兵了些……薛律一向明白事理,相信可以理解吧?”

    薛兰泽心说“我不理解,能揍你个满脸桃花开吗”,那张脸却仿佛精分出的第二人格,端着精致又悦目的笑容,用无可挑剔的仪态端起骨瓷杯,轻轻吹了口气:“萧总言重,我你的苦心,我当然明白。”

    她话音一顿,又软中带硬地刺了句:“不过……萧总若是心存疑虑,大可摊开明说。大家合作这么久,就算买卖不成,到底有情义在,大不了好聚好散,何必一次又一次耍人玩?”

    萧凌失笑:“薛律这么说,就是还在怪我了?”

    薛兰泽摆出品茶的姿态,喉咙微微滑动,看似热茶落腹,其实根本没挨着嘴唇。

    她把分寸拿捏得极其精准,既有不满和愤怒,十分符合被怀疑对象此刻应有的心情,又含蓄委婉,不至于让世钧当家人脸上挂不住,从而恼羞成怒,彻底崩了合作。

    事实证明,萧凌的确被她瞒过去了,非但不以为忤,反而面露微笑:“其实我很好奇……薛律是什么时候看出破绽的?”

    薛兰泽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放回原位。

    没人知道,萧凌轻描淡写的提问在薛兰泽心头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那一刻,她忍不住疑神疑鬼:他什么意思?怀疑我?想试探我是不是和警方暗通款曲?我和临渊的关系暴露了?

    乱七八糟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又此起彼伏地归入沉寂,在外人看来,薛兰泽不过怔忡片刻,旋即露出坦然又自得的笑意:“当发现目的地是海城度假村时,我就隐约猜到了。”

    萧凌有些诧异:“这么早?为什么……是我派去的人哪里露出破绽了?”

    “萧总找来的人没有任何问题,从他们当时的反应看,甚至不知道自己背后的老板是世钧,”薛兰泽说,“我只是无意中得知,海城度假村是王世钊经手的项目。”

    萧凌意味深长地眯紧眼:“那又怎样?”

    “我和萧总合作这些年,不敢说十分了解,对您的为人做派总有几分把握,”薛兰泽姿势闲适地靠在沙发里,笃定有从容,“萧总凡事都尽在掌握,如果有心跟方玮接触,一定会把会面场所安排在一个自己熟悉……并且能全盘掌控的地点。”

    “虽然我不明白萧总选择海城度假村的用意是什么,但是从得知目的地的一刻,我就知道,萧总并不是真心想跟方玮会面。”

    薛兰泽看似随口闲聊,其实每个字出口前都斟酌再三,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全都过了遍脑子,既隐晦提醒萧凌,不要把人当傻子,有些事不是看不穿,只是不想当面撕破脸,也留了余地,没将自己的底牌全然暴露在萧凌面前。

    萧凌忍不住轻轻拊掌,眼底流露出纯粹的赞赏。

    “不愧是薛律,看人看事眼光精准,我当初选你合作果然没走眼,”他半是赞叹半是感慨道,“其实我今天请薛律来,是想麻烦你再替我跑一趟……”

    薛兰泽嗤笑一声:“萧总又想把我指派去哪?海城,还是别的什么犄角旮旯?我手头堆积了不少工作,没工夫陪萧总玩兜圈子的把戏。”

    萧凌将左腿搭上右膝,交叠的手指扣住膝头,淡淡道:“江宁。”

    薛兰泽倏尔抬头,眼底飞快掠过一抹惊疑不定:“……江宁?”

    “具体地点,稍后有人通知你,”萧凌歪头端详她,意味深长地弯下眼角,“老规矩,为了薛律的安全着想,我会安排信得过的人全程陪同,除此之外,还需要薛律关机,没问题吧?”

    薛兰泽想了想:“有。”

    萧凌风度翩翩地一抬手,示意她畅所欲言。

    薛兰泽于是偏过头,仿佛挑衅,又像是试探:“萧总……就不怕我跟警方勾结,反摆你一道?”

    萧凌垂下眼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薛兰泽保持着“职场精英”的礼数与风度,微笑与之对视。

    两人目光你来我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装潢奢华的办公室里轮过一遭。

    “薛律是聪明人,自然懂得如何趋利避害,”良久,萧凌敛下气势,泛起一个锋芒暗藏的笑意,继而仰靠在沙发里,用指节蹭着嘴唇上部,“再说,和蠢货打交道太费心力……我喜欢用快刀,虽然有割破手的危险。”

    薛兰泽垂落身侧的手指慢慢攥紧了。

    ***

    虽然薛兰泽叮嘱陆临渊睡个回笼觉,但是在杨帆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前提下,但凡心肝周全的人都睡不着。所以吃过早餐,陆临渊就和风篁坐在沙发上,一边沉默是金的大眼瞪小眼,一边手速飞快地发送消息,将市局调查到的情报有条不紊地汇总一起。

    “已经可以确定,技侦组的赵九甄是被故意碾压致死,”陆临渊说,“看来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赵九甄确实知道些什么。”

    风篁急需转移注意力,顺着他的话茬思索道:“市局内部的人,应该都知道保密的重要性,就算发现了什么线索,也不会宣扬得人尽皆知……那么,幕后下手的凶徒是怎么知道这事,又是怎么锁定行凶目标的?”

    “这只有一个可能,”陆临渊闭一闭眼,用几不可闻的话音将最凶险、最不愿面对的可能性一字一句说出,“市局内部……有双眼睛一直盯着他!”

    风篁微微皱眉:“可薛律不是说,这事跟萧家脱不开干系吗?”

    陆临渊弯下腰,用手肘撑着膝盖,手指用力揉摁眉心。

    风篁毕竟是聪明人,将前言后语联系起来,不过思忖片刻,已经得出某个耸人听闻的结论:“陆警官的意思是,萧家和市局内部的某个人……而且很可能是某位有权力、有地位的大人物,勾结在一起?”

    陆临渊的语气很平稳,哪怕这个消息称得上骇人听闻,依然惊不到他分毫。由此可见,在经历了蒙冤下狱和险死还生之后,陆队的修为和城府人眼可见地精进了,整个人往那儿一坐,就是大写的“佛系”。

    ……或者说,自从和薛兰泽相认后,陆队就亲手剜开压在心头十六年的大石,再没什么能让他方寸大乱、形诸于色。

    “这是最合理的猜测,”陆临渊说,“虽然市局每位同事都曾是我并肩作战的战友和深深敬重的长辈,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自欺其人。”

    风篁突然想到什么,看了陆临渊一眼,欲言又止。

    陆临渊没错过风篁瞬间的情绪变化:“你想说什么?”

    风篁捧着早就冷透的茶杯,用冰凉的茶水浇灭焦灼难安的心火:“我不知道薛律跟你说了没……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十六年前的旧案。”

    陆临渊略带诧异地挑了下眉。

    “我父亲……和薛律的养父是至交,当年骆伯伯过世,我父亲痛心疾首,这些年一直没放弃追查真相,”风篁声音压得极低,“虽然他没那么多情报来源,但是十六年下来,也足够把所有细节反复推敲……”

    陆临渊接手刑侦支队后,已经查看过当年的卷宗资料,对每一处细节、每一段证词都了然于心。但是听风篁主动提起这桩旧案,他还是屏息凝神地等着下文。

    “当年事发后,我父亲不相信骆伯伯会违法犯纪,反复找上当地派出所……甚至连市局都去过无数趟,”风篁说,“当时有一个细节:为了证实骆伯伯涉毒,警方走访了附近邻居,有人看到案发前一晚,骆伯伯曾和葬身火海的另一位主犯在小巷里秘密会面,还发生了激烈争执……”

    说到这里,他抬头对陆临渊若有深意地笑了笑:“这个套路……陆队听着耳熟吗?”

    陆临渊当然耳熟,他年初被世钧栽赃陷害,就是用的同样的手段。

    如此看来,移花接木、借刀杀人是世钧当家人惯用的招数,不管姓王还是姓萧都逃不开这个套路,一招鲜足够吃遍天下了。

    就听风篁下一句道:“……但是证人指证的那晚,骆伯伯分明跟我父亲在一起,一整晚都没离开过!”

    陆临渊瞳孔骤缩。

    “这个情况,我父亲跟侦办案件的警察说过无数遍,但是没用,”风篁疲惫地摁了摁额角,“后来说得多了,引起别人注意,有好几次,我父亲都察觉有人在暗中盯着家里。”

    “后来有一天,有个好心的警察看不下去,偷偷提醒了我父亲一句,说这事是上面定过调的,罪证确凿,根本不可能翻案,再闹下去,只会连累家人……”

    “我父亲这才意识到,骆伯伯冤死火海的内情,或许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陆临渊条分缕析的大脑开始严丝合缝地运转,很快分析出这番话背后的潜台词:“也就是说,十六年前的旧案不是单纯的陷害,背后还有市局的推波助澜?”

    以陆临渊的精明以及对市局的了解,不难推断出这个隐藏在市局内部的“鬼”早在十六年前就掌握了相当的权力和地位,甚至能潜移默化地影响案件侦破。在这十六年间,他隐瞒身份、步步为营,多半已经攀升到一个足够高,足以统揽全局、左右案件侦破进程的位子。

    这就意味着,这个人很可能是市局的某位老前辈……甚至高层领导!

    陆临渊突然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落地窗,明净的玻璃面上映出那张苍白俊秀的面孔。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和骆靖的面孔微妙地重叠在一起。

    “我一直以为,这个潜藏在市局里的内鬼是徐鸣捷的同伙或者漏网之鱼,如今看来,真正的内鬼隐藏极深,连徐鸣捷都只是他放出来混淆视听的烟雾弹,”陆临渊沉吟道,“能让徐鸣捷当替死鬼的人,市局内部寥寥无几,如果逐一排查……”

    他话说到一半,搁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毫无预兆地诈起尸来,沉闷的震动声瞬间打断了陆警官的思绪。

    陆临渊只以为是薛兰泽发来的消息,迫不及待地抓过手机,点开一看,发现消息来源是周心洁,满腔期待瞬间幻灭。

    眼下十万火急,陆临渊没心思理会小丫头,然而周心洁的电话紧跟着打来,尖利的铃声响彻客厅。

    陆临渊皱了皱眉,虽然有些不耐,还是接通电话:“……什么事?”

    周心洁急促的声音立刻传出:“哥……我听说赵哥出事了!你现在有空吗?我、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

    凭着多年的刑侦直觉和敏锐的第六感,陆临渊从小周警官的话音中捕捉到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惶,一时间,连那声扎耳的“哥”都顾不上计较:“出什么事了?慢慢说,不着急……”

    手机里传出隐约的回声,由此可见,周心洁应该是躲进市局大楼的楼梯间,背着人偷偷打来电话:“关于赵哥,我、我可能知道点什么,又怕是自己想多了……你、你能来一趟吗?”

    陆临渊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神色严厉地问道:“我马上过去……你现在在哪?安全吗?”

    “我、我在楼梯间,应该……安全吧?”周心洁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确定,“那个……半小时后市局对面的咖啡厅见面,可以吗?”

    陆临渊痛快点头:“好!”

    “还有!”周心洁听他似乎想挂电话,忙不迭道,“杨队今天没来,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打电话关机,家里电话也没人接……我、我怀疑杨队失联跟赵哥出事有关,刚给你传了张照片,可能有线索。”

    小周警官慌了神,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以前刑侦支队长的精明敏锐都没听明白她的意思。陆临渊安慰了周心洁几句,保证自己会在半个小时内赶到,挂断电话后翻出周心洁之前发来的照片,只见主要景物是一座大厦,而且是繁华都市最常见的那种,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迎光的玻璃幕墙上映出一角飞檐。

    陆临渊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道:“这是江宁市的迎风塔!”

    风篁还在端详照片,闻言错愕道:“你怎么知道?”

    陆临渊闭了下眼:“……因为江宁是我母亲老家,我小时候经常在附近玩。”

    风篁:“……”

    陆临渊突然想到什么,三两下调出百度地图,将范围缩小到迎风塔附近,然后在草稿本上做了个简单的三角定位。

    “看大厦外形,应该是江宁市的地标性建筑——穹顶大厦,根据大厦和迎风塔的位置以及距离,基本可以推断出,拍摄照片的位置应该在这里!”

    陆临渊在地图上圈出一个地名,放大后赫然是“锦宫”两个字。

    风篁倏尔起身:“就是这儿!”

    陆临渊冲他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拨通薛兰泽手机,出乎意料的,短暂的忙音后,里面传出的竟然是:“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即便以陆临渊的沉着镇定,那一刻也不禁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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