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陆临渊载着王珏行驶在赶回市中心的高架桥上。王珏从后视镜里看了陆临渊一眼，小心问道：“陆哥？”

    陆临渊百忙中分了个眼神给她：“怎么了？”

    王珏不安地搓了搓手指：“薛律的案子……”

    陆临渊心下了然：“已经有些眉目，真要上庭也不是不能打，只是还缺少一锤定音的实证。”

    王珏“嗯”了声，没继续追问细节，而是低头抠了抠指尖，半晌又道：“咱们贸然去找梁律……她能开口吗？”

    前方交通灯恰好转红，陆临渊踩下刹车，伸手在储物柜里掏了掏，果然掏出一包淑芳斋绿豆糕。他拆开塑料包装，分了两块给王珏，剩下的全揣自己口袋里：“对于梁律私底下的为人，我不予置评，但她的专业素养应该还是很过硬的，否则也得不到你父亲这么多年的信任。如果王世钊真的交代给她什么话，我相信她会如实相告。”

    王珏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陆队干刑侦多年，炼就一双洞若观火的“神眼”，虽然从他个人角度而言，对梁佑之的观感并不是很好，但是这个评价还是相当恰如其分。

    很快，两人赶到君伦律所，直奔高级合伙人办公室而去……然后毫不意外的得了梁佑之的冷脸。

    “我下午两点约了客户，马上要出去，”女律师神色冷漠，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们只有五分钟，有什么话赶紧说。”

    王珏不由看了陆临渊一眼，后者对她点点头，王珏于是走上前，将一份打印出来的股权赠与协议推到梁佑之面前：“这份协议，是梁律帮我父亲草拟的吧？”

    梁佑之低头掠了眼，神色微妙地变了，她转身走到门口，“砰”一声带上门，这才折返回来，神色严厉地问道：“这份协议……你是从哪找到的？”

    王珏有种毫无来由的感觉，从房门关上的一刻开始，梁佑之的立场和身份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她不再是律所的高级合伙人和“老前辈”，而是王家委以信任的代理律师。

    “是从我家找到的，”王珏坦然道，“协议上的日期是今年三月，经手人是梁律——这件事，您应该知道吧？”

    梁佑之在沙发上坐下，两只保养精细的手交叉在一起：“嗯，我知道。”

    她往身旁一指，王珏和陆临渊紧跟着坐下：“既然我父亲拟定了协议，要把名下部分股份转让给我，梁律之前为什么没向我提起过？”

    “因为这是王先生的意思，”梁佑之不慌不忙，“王先生的原话是，如果王小姐一直没能发现这份隐藏的文件，就让我保持沉默……直到他平安脱身，或是暴死狱中。”

    王珏瞳孔剧烈收缩。

    “从王先生当时的反应看，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会有事发生，为防万一，才想着为王小姐铺路，”梁佑之说，“虽然我和王先生只是合作关系，但他既然找上我，我就有必要履行自己身为律师的职责。”

    陆临渊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试探着问道：“梁律方才说，如果阿珏没发现这份文件，你会一直保持沉默，但她现在发现了……你打算怎么做？”

    梁佑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起身绕到办公桌后。

    陆临渊和王珏紧跟着站起身，只见梁佑之在靠墙的保险箱里翻找片刻，寻出一个公文袋递过来。王珏拆开封条，发现里面是一份租用华侨银行保管箱的合同，以及王世钊的私人印章。

    “王先生在新加坡华侨银行租用了一个保管箱，相关手续是我替他办理的，”梁佑之说，“王先生的意思是，如果王小姐在他出事之前发现这份股权赠与协议，并且及时找到我，就让我把这份租用合同与印章交给王小姐。”

    王珏近乎急切地追问道：“保管箱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梁佑之坦然道，“我只负责帮王先生办妥手续，至于保管箱里有什么，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陆临渊明白梁律的暗示，像王世钊这样的顶级富豪，手上不可能太干净，多多少少会有些不愿示之于人的阴私把柄。梁佑之只是拿钱办事，没必要牵扯太深，毕竟知道得越多，日后想要抽身就越困难。

    这是识时务，也是明哲保身。

    “不过有件事，我必须提醒王小姐，”只听梁佑之又道，“这份保管箱虽然是以王先生的名义租下的，开启保管箱却需要王先生的印章和相应的钥匙——据我所知，王先生只把印章留给了王小姐，至于钥匙在谁手上，却是连我都不知道。”

    王珏：“……”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仿佛坐上过山车一样，上一秒还心跳鼓噪响如雷鸣，下一秒就如浇冷水失望透顶。

    “没有钥匙的保管箱……交给我又有什么用？”王珏难掩失落地想，“老头这是玩我吗？”

    然而王珏一颗心还没沉到底，陆临渊已经抬手摁住她肩膀，难以形容的力道打入躯体，逼着她挺直了脊梁骨。

    “多谢梁律，”只听陆临渊温和而彬彬有礼道，“您给出的线索很有用。”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小王律师被陆队拖出高级合伙人办公室，直到进了薛兰泽的私人办公室，掩上房门，她才迫不及待地转过身：“你刚才……”

    陆临渊竖起手指抵住嘴唇，轻轻嘘了一声。

    王珏应声闭嘴，只见陆临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色小盒子，上面竖起三根天线，赫然是个反窃听探测器。他在屋里里里外外巡视一遍，刚摸近窗台，探测器上的警示灯突然亮了。

    王珏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只见陆临渊小心搬开窗台上的一排水植，从花盆和窗台缝隙的死角里摸出一枚纽扣大小的物件，仔细端详了下，随手丢进蓄满清水的花盆里。

    只听很轻的“喀拉”两下，反窃听仪器瞬间没了动静。

    王珏绷紧的一口气终于松弛下来，到了这份上，她再不灵光也该意识到被陆临渊丢掉的是什么：“刚才那是……窃听器？”

    陆临渊点点头。

    办公室里陷入漫长的死寂，让人惊悚的不是区区一个窃听器，而是窃听背后无孔不入的窥伺与恶意。半晌，王珏胸口后知后觉地漫上一股寒意：“是……谁？我爸，警方，还是萧家人？”

    “兰泽已经被提起公诉，警方没必要多此一举。你父亲人在看守所，眼下也是鞭长莫及，”可能是经历过太多比眼下更危险的境地，已经习以为常，陆临渊的语气依然十分平稳，甚至给人一种“这不算什么”的从容感，“我猜，大概率是萧家兄弟动的手脚。”

    王珏喃喃道：“可是……这是律所啊！”

    陆临渊理解她的惶恐和不安，任谁被盘踞在深渊里的恶兽盯上都很难无动于衷，他能做的只是将话题扯回正轨，尽量分散王珏的注意力：“你是不是很疑惑，既然你父亲将保管箱托付给你，为什么只交给你印章，而不给钥匙？”

    这的确是王珏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注意力瞬间被拉了回来：“你知道原因？”

    陆临渊坦然承认：“如果我没猜错，王世钊将保管箱和印章交给你，本意并不是让你看到保管箱里收藏的东西，只是想给你一个护身保命的把柄，或者说……后路！”

    王珏到底跟了薛兰泽多年，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保管箱里很可能藏了萧家这些年的罪证？我父亲把印章交给我，是为了让我在关键时刻，有胁迫萧家的保命底牌？”

    陆临渊沉沉“嗯”了一声。

    王珏：“那我父亲为什么不干脆把钥匙一起给我？这不是更能威胁到萧家？”

    “因为需要保命底牌的人不止一个王世钊，”陆临渊低声道，“你忘了，包建白是怎么死的吗？”

    王珏倒抽了一口凉气。

    陆临渊和丁博君推演案情时，曾对包建白的死十分不解——种种迹象表明，萧凌对付包建白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先后用感情攻势和利诱手段策反了安欣意和钱思颖，花了几年时间，终于成功除去眼中钉。

    但就是因为太缜密、太滴水不漏了，反而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以萧凌的家世和身份，有什么理由、什么必要，用这样缜密而隐晦的手段对付一个包建白？

    但是反过来解释——如果萧凌诱导安欣意和钱思颖谋杀包建白不是因为忌惮这个人，而是顾忌他手上掌握到的某些把柄和罪证，就能解释通了。

    商场如战场，再如何经天纬地的人物、生死过命的交情，都逃不过“四同”结局，世钧集团的两位创始人堪称个中翘楚。从“同舟共济”到“同室操戈”，王世钊、萧凌、包建白三个人环环相扣，构成一个你死我活的食物链，每一方都攥着对方的把柄、都恨不能一口咬死对方，从而一跃攀升至食物链顶端。

    而从目前来看，当这个一度叱诧风云的同盟从内部开始瓦解时，明显是萧凌这位后起之秀占据了上风。

    接下来的事，陆临渊没让王珏跟着掺和。他仔细叮嘱王珏下班后别一个人走，等着自己来接，然后以“查案”为名驱车离开律所，半途载上风篁后直奔黄宁区某处住宅小区。

    风篁用手机摆弄一阵，调出导航地图：“这是钱思颖当初在教务处留下的联系地址，我不确定她现在是不是还住在那儿。”

    陆临渊：“应该没错。”

    风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陆临渊从堪比小叮当百宝箱的储物柜里掏出一袋牛奶，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插上吸管，一口喝掉大半袋：“当初钱思颖差点遭人灭口，我不放心，拜托市局同事留意她的安全，跟了她大概有小半年……直到一个月前，她还住在这个小区，没有搬家的迹象。”

    风篁：“……”

    人民教师风篁教授陷入天人交战的两难，一时不知该对陆警官的未雨绸缪表示感谢，还是对他不经允许擅自派人跟踪自己学生的行为做出谴责。短暂的沉默后，他将这个难题暂且搁置，试探着问道：“那你凭什么肯定，钱思颖愿意开口？”

    陆临渊抿了抿唇：“我并不肯定。”

    风篁皱了皱眉。

    “钱思颖肯定知道些什么——如果不是确定包建白手里的证据对自己构不成威胁，萧凌不会放心大胆地放任甚至指使钱思颖谋杀包建白，”陆临渊说，“能做到并且确认这一点的，只有钱思颖，所以她肯定知道部分内情。”

    但是陆临渊并不确定自己能否撬开钱思颖的嘴。

    陆队和钱思颖的上一次交锋给这个女孩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再次见到这位几乎将她逼入绝境的前刑警先生，钱思颖的反应绝对是惊大于喜，甚至会陷入十分紧张的应激状态。

    这对撬开她的嘴很不利。

    所以陆临渊才必须拉上风篁，比起自己这个立场莫测、态度敌对的“前刑警”，风篁作为钱思颖的任课老师，在她住院期间表现出为人师表应有的关心和责任感，多多少少能拉回一点分数。

    有些问题，陆临渊问了没结果，但风篁或许可以。

    这个推测很快得到印证。

    二十分钟后，风篁摁响钱思颖家的门铃，门里细细簌簌了一阵，紧接着“猫眼”镜头黑了下，应该是有人从门后小心翼翼往外打量。

    风篁算着时间、捧着果篮，用这辈子最温和、最稳重的语气问道：“钱思颖同学在家吗？我是代表学校来看望你的。”

    门里一声不响，似乎在评估眼前的局面，片刻后，只听很轻的“咔哒”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一条缝，露出钱思颖有些怯生生的苍白面孔。

    “张老师，”她像个饱受惊吓的小猫，炸起的寒毛还没完全平复，看谁都带着随时准备逃跑的紧张感，“您怎么突然来了？”

    风篁还没来得及说话，原本藏身拐角的陆临渊猝不及防地闪出，刚一露面就吓坏了钱思颖，不顾一切要关上房门。

    陆临渊眼疾手快地一伸手，从外面抵住门板，让女孩关门的努力成了无用功。

    “钱思颖，我只说一句话，”他沉声道，“如果听完了，你还是不愿见我，我马上就走，绝不勉强。”

    钱思颖关不上门，只能把大半个身子蜷缩在门板背后，只露出紧张又愤怒的视线：“你想说什么？”

    “你和萧凌是什么关系，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几个月前的那场车祸，究竟谁想要你的命，你也心知肚明，”陆临渊说，“你想活下去，想让生活回归正轨，想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幕后主使连根拔起，彻底铲除这条祸根！”

    风篁谨慎的后退半步，将舞台完全让给陆队发挥。

    钱思颖握紧门把的手指逐渐浮起青筋：“可、可是我……”

    “你想一辈子都躲在蜗牛壳里吗？” 陆临渊放缓了语气，平稳中透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包建白的案子已经结了，安欣意也伏法认罪，这事跟你没关系，牵连不到你身上。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真正的幕后主使揪出来，从而确保自己的安全，明白吗？”

    钱思颖咬紧嘴唇，此时此刻，每一秒的沉默都被无限拉长，烈火一样炙烤着人的神经。陆临渊撑着门板的手却平缓稳定，甚至往回收了少许力道，让这女孩生出“自己掌握主动权”的错觉。

    良久，钱思颖终于松了手，微微侧过身：“……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