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席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集在公诉席，只见程剑坦然道：“公诉方申请出示二号证据。”

    公放屏幕上随即呈现出现场采集到的指纹，根据警方鉴定，是属于薛兰泽的。指纹印在案发现场的墙壁上，应该是她跟彭云撕扯扭打时留下的。除此之外，锦宫的监控录像也印证了这一点，虽然录像中的两个女人背对镜头，并不能完全看清面孔，但无论背影、身形还是身上穿的衣服，都和薛兰泽十分相似。

    “这是案发当晚，警方在现场采集到的指纹，以及锦宫内部的监控视频，”程剑说，“由于监控年久失修，许多摄像头已经不能用了，警方采集到的视频只有这么一段，但从视频中可以看到，案发前不久，被告人确实和证人发生了冲突，在这一过程中，被告人在现场不慎留下指纹。结合种种线索，我们可以判定，被告人在案发当晚确实到过锦宫，并且因为某些缘故，和证人发生肢体冲突，从而引发火情……”

    审判长转向辩护席，掠过陆临渊时流露出不为人知的复杂：“辩护人有什么要说的？”

    陆临渊点点头：“有。”

    然后他扣上西装衣扣，坦然起身。

    旁听席上发出潮水般的低呼，有心人从这个举动中捕捉到异样的熟悉感——但凡了解薛兰泽辩护风格的都知道，她庭辩时习惯保持站姿，而当她站起身时，也是攻击性展露无遗的时刻。

    如今，这份习惯毫无保留地传递给陆临渊，仿佛预示着这场轰动一时的庭辩也将延续一脉相承的激烈、精彩，以及发人深省。

    角落里的王珏撅起嘴：“明明我才是跟着薛律时间最长的，怎么好像陆哥才是她的嫡传弟子？”

    一旁的丁博君翘起二郎腿，两手交握，搁在膝上：“像那丫头也未必是好事。”

    王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那丫头的辩风过于犀利，气势太劲而不留余地，很容易给合议庭留下盛气凌人的印象，就算达到目的，印象分也不会太好，”丁博君悠悠地说，“我提醒过她很多次，可惜这丫头就是记吃不记打，非得栽个大跟头，这毛病才能改过来。”

    王珏不愧是薛兰泽的亲师妹，为了师姐兼顶头上司，甚至不惜跟前创始合伙人硬扛：“她这毛病是跟谁学的？”

    丁博君猛地一僵，被小王律师毫不留情地戳中软肋，有那么两三秒光景，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然而姜终归是老的辣，只见丁博君飞快回过神，淡淡怼了一句：“那我百分之七十三的无罪辩护成功率，她怎么不跟着学学？”

    风水轮流转，小王律师终于哑口无言。

    辩护席上的陆临渊长身玉立，不慌不忙：“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公诉人。”

    他刻意收敛气势，显得温和又谦逊，十分容易博得旁观者的好感，连审判长都不由自主地放缓语气：“你可以发问。”

    陆临渊对审判长欠了欠身，随即转向程剑：“请问公诉人，我当事人的指纹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程剑早有准备，有条不紊地答道：“是在案发现场附近的墙壁上，离起火点只有两三米的距离。”

    他答得很详细，陆临渊却不甚满意：“相隔两三米，也就是说，我当事人的指纹并没有直接印在起火点上？既然如此，公诉方凭什么认定案发现场的火情是我当事人造成的？”

    这其实有点无理取闹，因为当晚火势有多凶猛，看过新闻报道的心里都有数，在那样猛烈的大火中，就算被告人在起火点留下指纹，也很容易被毁掉，采集不到才是正常的。

    程剑想不通陆临渊一个干刑侦的，怎么会出这样低级的纰漏，还是按照打好的腹稿反驳道：“虽然被告的指纹离起火点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根据证人彭云的证词，以及现场的监控录像，我们有理由相信被告就是引发火情的罪魁元凶。”

    陆临渊的视线紧跟着转向彭云：“证人彭云，是这样吗？”

    不知怎的，抬头对上陆临渊目光的瞬间，彭云居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被那眼中隐含的压迫力摁在肩头，腿肚子居然哆嗦了下。

    她咬咬牙，亮出自己被烧伤的双手，硬着头皮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陆临渊冲一旁打了个手势，只听“咔嚓”一声，公放屏幕上换过一张图像，那是锦宫的地形图，从图中可以清晰看到，从监控镜头拍摄到的走廊，到起火的酒窖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按照证人的说法，你和我的当事人从走廊撕扯纠缠到起火点附近，中间起码要经过一段七八米长的走廊和一条楼梯……”

    陆临渊话音一顿，再次转向彭云：“彭女士，你和我的当事人应该纠缠了不短的时间，肢体冲突也相当激烈吧？”

    彭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是锦宫地图摆在眼前，她就是再直觉不对劲也只能点头应道：“对，是这样的。”

    陆临渊：“你还记得，你当时和被告纠缠了多久吗？”

    彭云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至少有五六分钟吧？”

    她唯恐被陆临渊抓住破绽，忙不迭补充道：“那晚情况特殊，好些保安请了假，剩下的都去了前门，根本来不及叫人……”

    陆临渊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了解。”

    然后他合上卷宗，问出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问题：“彭女士，你练过拳脚功夫吗？”

    彭云：“……”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从合议庭到旁听席都傻了眼，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陆临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彭云则怔愣了两三秒，才不知所措道：“没、没练过……”

    陆临渊紧跟着追问道：“所以，你不会一点拳脚功夫，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彭云莫名其妙，心说：什么叫“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难道被告不是女人吗？

    但是面对陆临渊的提问，她别无选择，只能点头：“是的。”

    陆临渊微微眯眼，眼底乍现的寒芒叫彭云不由心惊胆战。下一瞬，只见他转向合议庭：“辩护人请求出示三号证据。”

    三号证据同样是一段视频，背景环境是郊外密林，时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虽然没有路灯，但在雪亮的车前灯照射下，所有人都能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见三四个彪形大汉举着铁棒砍刀，凶神恶煞的围着一个女人，女人刚好迎光偏过头，露出半张眉目清晰的侧脸，正是薛兰泽。

    在旁听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惊呼声中，陆临渊语气平稳地解释道：“这是一个多月前，在本市东郊拍到的一段录像，当时一伙歹徒试图袭击本人，幸好被我的当事人及时阻止。歹徒驾驶车辆的行车记录仪拍到了这段画面，至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大家不妨往下看……”

    他话音刚落，为首的大汉已经举着砍刀扑过去，灯光照射下，他的眼睛赤红如血，简直如猛兽一样狰狞。旁听席上都是斯文柔弱的文明人，哪见过这等阵仗？当即有人惊呼起来，却见下一秒，屏幕上的薛兰泽猝不及防弯腰伏地，两条长腿夹上大汉脖颈，然后腾身凌空，借着腰部力量顺势一绞，屏幕中随即传出一声清脆的“喀喇”声。

    旁听席上的惊呼声陡然静了，有人捂着自己脖颈，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但这还不算完，因为剩下的歹徒不依不饶地冲上前，然后毫无意外的……被身手强悍的薛大律师揍得满地找牙、屁滚尿流。

    陆临渊适时示意暂停视频，将所有人震惊、兴奋而又难以置信的情绪定格在最高潮。

    “从这段视频中，我们不难看出，虽然被告是女性，身量也不算高大，但她接受过系统的格斗训练，空手放倒三四个成年男性不在话下，”陆临渊平静地说，“而被告到案后的体检鉴定表明，她当时身体状况良好，不存在任何病症和外伤……”

    彭云终于知道陆临渊想说什么，脸色显而易见地白了。

    但是这时改口已经来不及，因为陆临渊隐含压迫力的目光正牢牢钉在她脸上：“……那么证人彭云，请你告诉我，你一个完全不懂拳脚功夫，甚至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如何跟被告撕扯纠缠五六分钟之久的？”

    彭云张口结舌，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旁听席上死寂片刻，继而爆发出更大的轰动，很显然，陆临渊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假如一个人的武力值强悍到能在一个照面间放倒三个彪形大汉，那她怎么可能跟彭云这样体力一般又不懂格斗技巧的女性纠缠五分钟之久？

    是被告间歇性脑抽风，还是彭云磕了大力丸？

    这个逻辑悖论即便是程剑也无法解释，陆临渊却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神微微恍惚，不合时宜地分了几秒钟的神——

    那是十多年前，还是“周以陆”的陆临渊听说了骆家的遭遇，也从相关报道中辗转得知案发现场的情况。当时，陆临渊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不相信骆靖会参与制毒贩毒，更不相信他会因为所谓的“分赃不均”就被同伙一刀捅死。

    陆临渊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骆靖时，那男人用不算高大的背影将两个孩子挡在身后，只是一个照面就把一干膀大腰圆的绑匪揍得满地找牙。趁着骆靖不注意，有个歹徒情急拼命，突然拔刀冲上前，但是刀锋还没碰到衣服，就被骆靖用两根手指牢牢夹住。

    紧接着，当着两个孩子和一干歹徒的面，那看上去憨厚老实又木讷的男人微曲手指，凭力硬生生掰断了精钢打造的刀刃！

    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每一丝细节都像烙印在记忆中一样，哪怕时隔多年，也不能被时光完全消磨掉。随着那一幕画面留在印象中的，还有一个入木三分的念头——

    没人能当着骆靖的面，将刀锋捅进他的胸口要害！

    就算是偷袭也不行！

    正是因为这个无法解释的细节，陆临渊才会坚定不移的相信骆靖并非被同伙“失手捅死”，会在报纸“当胸一刀”的报道上打上大大的问号，这一丝看似微不足道的疑问在他心头扎下深深的根系，随着时光推移，逐渐发酵成某种执念，驱使着他抽丝剥茧、刨根究底，终于从重重迷雾背后挖出了当年的真相。

    而当十多年前的小女孩陷入相同的境地时，这一丝破绽也给了陆临渊可趁之机，将她堪堪滑落沼泽的半只脚拖上来。

    “——鉴于证人彭云的证词存在明显的逻辑漏洞，而证人也无法解释这一矛盾之处，我申请审判长和合议庭，基于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原则，排除彭云女士的证词！”

    旁听席上的轰动已经被接连敲响的审判锤强压下去，所有人眼巴巴盯着审判席，等着合议庭的最终决定。程剑脸上的震惊一闪即逝，再次看向彭云时带上分明而不容错认的怀疑，但他还是恪尽检察官的职责，起身驳斥道：“公诉方反对！”

    所有人的目光紧接着转到程剑身上，只听他侃侃道：“辩护人的理由乍听上去有理，但是别忘了，人的潜能是不能按照机械的战绩和数据判断的。事实上，我们都听说过类似的例子，有些人在生死一瞬间爆发出远超自己极限的潜能，跳出平时不可能达到的高度，或是搬动平时不可能搬动的重物。”

    “虽然从表面上看，证人彭云和被告的体能相差殊远，但我们不能因此排除这种特殊的情况。鉴于以上理由，公诉方反对排除证人彭云的证词。”

    陆临渊面无表情地看向程剑，程剑神色坦然，不躲不闪，果然用实际行动践行了“全力以赴”的承诺。

    然后，程剑看到陆临渊微微勾了下嘴角，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我同意公诉人的意见，确实不能排除这种特殊的例外情况，”没等程剑松一口气，就听陆临渊下一句道，“不如这样，我申请合议庭允许我的当事人和证人彭云女士现场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顺便请彭女士当众展示一下，你是如何‘爆发潜能’，从我当事人手里撑过五分钟之久的？”

    程剑：“……”

    彭云：“……”

    这不瞎他妈扯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