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原雪怀的话,令旭含山很是尴尬。

    他原本也不确定白蟒便是那受伤女子,直到注意她颈腹之间一处鳞片有血迹沾染。

    照常理,在外突遇落难之人,出手相救是该当的,但若要将人带回师门,却应先弄清对方来历,为何被人追杀等等情由,确认对师门有无威胁,将人带回来之后更应向师长们禀告。

    但他从蛇山一脱身,便带着明安和白蟒直奔太真,回到自己洞府,甚至为了不惊动教中师兄弟,一路回来都是隐身。

    如今更为了打发打发走原雪怀,扯了一堆谎话。

    对此,他原本有许多自我说服的理由。

    譬如此女伤势很重,气息奄奄,不立刻回来救治必有危险;

    譬如原公子有抢雪狼前科,且蛮不讲理,毫无悲悯之心;

    甚至,譬如此女竟能破了蛇山阵法,符阵造诣这么深,必是好人,嗳,这条怎么都不能成立,不算不算……

    总而言之,今日此事,旭含山本来是做得行云流水毫无挂碍。

    但原雪怀这么一说,他才回过神来,察觉自己今日言行大大不妥,其中首当其冲的不妥,便是未经眼前女子同意,就将她冒领为自己的灵宠,最后还因自己一席谎话,连累她被说成钱老虎。

    短暂的沉寂后,旭含山与杨桃都同时轻咳一声,欲要开口,却察觉对方有话说,于是又同时静默等候。

    明安在旁看得急死。

    最终还是旭含山先打破静默,致歉道:“方才未得姑娘允准假认为在下灵宠,多有冒犯,请姑娘见谅。”

    杨桃正色道:“公子言重了,事出紧急,权益之计,算不得冒犯。我还得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说罢,将脑袋微俯,以示谢礼。

    旭含山忙回礼,道:“姑娘不必言谢,其实以姑娘神通,想来应有后路,是在下唐突了。”

    杨桃一顿,后路是有,但谁知道会不会中途血尽而死,于是道:“若不是公子出手,我怕是在蛇山外便已死在仇人剑下,再有后路也是无用。公子救命之恩,来日必当厚报。”

    她说得很是郑重,听在旭含山耳里,却只觉过于认真,于是不再就这事反复推让,只淡淡笑了一下,两人互相请教了名姓。

    而后旭含山目光在那黑色膏药上扫过,关切道:“现下陶姑娘感觉如何?”

    “还好,似乎正在康复。”

    杨桃默默感知蛇皮下的身体,痛楚已消,大概是对方为她输入灵气加上药膏的缘故,伤口也已闭合。

    这什么乌蝉养颜膏名字听起来像是女子美肤所用,效果却是奇妙至极,难怪那么地昂贵。

    她顿了一顿,惭愧道:“我如今身无分文,一时无法付还药膏费用……”

    旭含山忙道:“不用还。是在下本领不济,不知如何解下灵相面具,而你伤口未在表层,其他药膏又无法穿透肌肤,是以才不得不以乌蝉膏大量涂抹,此物有渗透肌肤的奇效。原本若是没有面具,其他创药本是可以用的。”

    杨桃心说,不光是你本领不济,我也差不多好么。

    范老道精研符文,但巫修所用的符诀他却涉猎不多,只将有趣的几个教给了杨桃。

    其中这个灵相面具用到的变形诀,更只是随口提了一嘴,杨桃和香兰觉得好玩,才记了下来,互相比划多次,根本想不到下一辈子要靠它救命,更不会想到如果给自己用了该如何解除。

    “公子不用自谦,其实,这灵相面具我自己也不知怎么摘下。”

    旭含山微感诧异,不知如何解还敢戴?这陶姑娘着实有气魄。

    想到当时情形,却又了然,身有重伤,后有追兵,确实只有如此一策才能有一线生机。

    若不是明安眼尖嘴碎提醒了他,他都要被蒙骗过去。追兵身边可没有明安这种乌鸦嘴。

    说起来,明安还是有功劳的。被罚抄书一个月,委实太重了。

    良心发现的某人看一眼小童,决定把抄书时间改成十天。

    “既是如此,一会儿要再委屈姑娘一下,让明安拿麻纱布为姑娘包扎,待药效充分吸收后,明日再解开。”

    明安不知自己已被公子记上一功,再次乌鸦上身,插嘴说:“啊,这蟒蛇面具难道要戴一辈子?那吃喝……”

    话刚说一半,他家公子便用“你是不是想抄书”的眼神,逼得他及时刹住了话头。

    杨桃:……

    旭含山好言安慰道:“姑娘勿要担忧,世间所有符诀,都有破解之道,所虑者无非是时间长短罢了。”

    此人对她照顾得有些过分周到了,明明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杨桃心下暗生退意,问道:“公子怎么不问我为何会被人追杀?”

    旭含山笑了:“姑娘也未曾问在下为何会在那里出现。”

    他又想了一想,诚恳道:“当然,若是姑娘愿意说,在下亦十分乐意洗耳恭听。万一家师问起,在下也可有所交代。”

    杨桃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说:“其中情由我不便细说,也希望旁人不知我来过贵教。为免公子为难,一会儿我便会下山离去。万请公子见谅!”

    旭含山一怔,他还以为她主动提起,便是想要解说身世来历,没想到原来竟不是。

    一时想说不会为难,转念思及若是不明究底硬要挽留,对师门也确实无法交代,于是只好道:

    “恕在下直言,以姑娘现如今这样子下山,实在多有不便。若姑娘能等得,待我先将原公子闯山一事结果回禀家师并师叔伯们,回来再与姑娘商议解决办法,如何?”

    杨桃也发愁这身蛇皮脱不下来,便点头答允了。

    于是旭含山便交代明安取纱布来给她好生包扎,随后便往教中议事堂去了。

    原雪怀闯山破阵,动静不算小,警钟响起,掌教玄青子等人都聚到了议事堂,轮值守山的弟子报称来者自称姓原,欲找旭师兄,似有要事,甚是急切。

    玄青子当即命人放行,并招旭含山去应付。其他人竟都对此毫无意见。

    谁不知道,青木宫武帝原慎今是四大武帝中最为护短的一个。

    原雪怀闯山破阵闹事,原慎今最多骂孙子“混账”,但原雪怀若是因为闯山破阵擦破点皮,蹭掉点肉,他们太真则有可能要赔巨额医药费。

    旭含山走进议事堂时,堂上正为开春纳新一事闹哄哄地争论不休。

    旭含山停住脚步,低声问一旁师姐莫兰当:“这是在做什么?”

    莫兰当望一眼堂上诸位各抒己见的师叔伯们,见他们并未看过来,亦低声答道:

    “师父说,预备今年开始,免掉新入门弟子学费食宿费,其他修炼费用减半,却将入门门槛提高,需得家境贫困,且是六窍灵基才予接纳。三师叔不同意,二师叔亦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其他人各有站队。”

    旭含山微怔,暗感奇怪。家境贫困和六窍灵基这两件他能理解,唯减免费用却有些难懂。

    他们太真教虽是四大武帝世家以外最大的宗门,却因是民间教派,不像昊天学府和各地学宫那样,有昊德仙宫专拨款项资助。因此历来不太富裕,日常开支几乎全靠山中灵矿和山下一点灵田,相当勉强,哪有余力再承担将弟子们的各项费用。

    两人正说话,他们的师尊玄青子一眼瞥见,便将手抬起虚虚压了压,“各位不用心急,我只是有此意向,是否如此施行,以及如何办理,还要再商议。含山,怎样了,那原公子走了?”

    旭含山上前道:“是。他是来给弟子下比剑的战书的。并没有其他要事。”

    “原来如此。何时比试?”

    “时间未定。此时原公子正在巡游各地,不太方便。”

    一旁三师叔出尘说,“这巡天令使真是闲得很,还有空跑来下战书。”

    玄青子笑说,“如今四方太平,即便有些妖兽邪物,也都道行不高,他青木宫门人众多,应付得来,倒无需我们为他忧心。”

    出尘哼了一声。

    玄青子正想如何婉转劝自己这师弟,不要在弟子们面前如此冲动,一眼却见戴在指上的传音戒闪动,便不易察觉地皱一下眉,对众人道:

    “好了,既然是虚惊一场,便都散了吧,纳新一事,大家都回去想一想,我们过两日再议。”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离去,旭含山正要上前找师尊单独说话,却见他急急起身,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便转入堂后,似是欲要与传音戒那头的人说话。

    莫兰当道:“师弟,你有事找师父吗?”

    旭含山:“是。我想请教师父巫修的灵相面具如何破解。”

    莫兰当沉吟道:“我听闻此物是巫族中人御奴所用,你为何要破它?”

    见旭含山一脸纠结不肯多说,莫兰当暗想,这师弟虽说聪慧,却总有些憨呆性子,别是又想到什么馊点子了?

    于是便稀奇道:“你是又发现什么稀罕事,还是又欠了什么钱么?”

    旭含山脸上一热,矢口否认道:“没有。”想起自己还欠对方好几千灵石,颇感愧疚,又加上一句:“欠你的灵石我会尽快还。”

    莫兰当大方地一摆手:“无事,你先用着。倒是我那十瓶乌蝉养颜膏,你练好了没?”

    旭含山觉得自己头开始疼。

    乌蝉膏他倒是早就练好了,练好了没多久便开始造飞舟,于是就把这事给忘记了。

    如今那养颜膏已经用得光光,师姐这边无法交差。如何是好?

    于是他硬着头皮又扯了个谎:“快了,再过几天。师姐,我前几日将炉子弄破了,你有没有灵石再借我一些,买个新炉子。”

    莫兰当不疑有他,马上便摘下乾坤袋,问师弟:“你要多少?一千够不够?”

    师姐那毫无保留的信任的目光,令说了一天谎话的旭某人相当羞愧。

    于是带着灵石回栖霞谷的路上,他头一次开始反省自己的人生,思考为何他不过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愿救了陶姑娘而已,怎么竟如此狼狈,处处为钱物掣肘?

    回到栖霞谷,看见明安正在河边为陶姑娘缠绕纱布,两人都背对着他。

    明安说:“……这还用说,我们公子那修为当然是年轻弟子里最高的,上面的几个师兄比他岁数大,可是都比不过他。”

    旭含山摇头暗叹,显然他不在的时候,这孩子的嘴巴并没有闲着,定是将他吹上了天。

    陶姑娘说:“我听闻修为高的都是九窍灵台。”

    明安不服气道:“九窍灵台多难得,一万个人里不定挑出一个来,你以为满地跑么。我们公子八窍,能打得过九窍的,这就是本事。”

    他一楞,想说不对,他是九窍,不是八窍,念头才起,又觉以此夸口十分幼稚,却听陶姑娘惋惜说:

    “那真是可惜,不过,我觉得八窍更好。”

    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听起来竟像颇为轻松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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