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这话分明是客套之辞,明安却听得心情大悦通体舒泰,忍不住附和道:

    “莫大师姐便是九窍,修为和剑道却比不过公子,英华榜都没上。”

    言毕,想起糊他一嘴蜡的高粱糖,不禁又加一句:“炼的糖糕可难吃了。”

    这孩子怕是吃糖吃坏了脑壳,连大师姐都敢编派……

    旭含山眼角狠抽,十分汗颜。

    为免小童说出更多不得体的话来,他忙轻咳一声,踏上岸,笑着提醒道:“我回来了!”

    见公子回来,明安一个激灵,忙将手中麻纱打了个结,结束了包扎。

    杨桃谢他:“多谢小道友。”

    旭含山凉凉瞟明安一眼,道:“他年纪还小,陶姑娘直呼他本名明安便好。”

    杨桃:“好的,明安,多谢你了。”

    当着自家公子的面,明安倒颇正经,规规矩矩地回道:“不客气。”

    见他如此前后不一,杨桃不禁暗暗好笑,只听旭含山说:“我这书童,素日顽皮,说话也没个分寸,我因事务繁多,一直疏于管教,若是有唐突失礼之处,请陶姑娘勿要见怪。”

    杨桃原本心里有鬼,暗想也不知方才探听他灵台几窍的话被听到多少,瞅他面色似乎不像起疑,于是安下心来,笑了一声,“公子说哪里话,明安很好,礼数周到,细心又麻利,是个好孩子。”

    旭含山又说:“陶姑娘可觉得渴了饿了,明安,你去准备些果子点心和水来。”

    杨桃心里只惦记如何解自己的灵相面具,忙说:“方才明安已经给我吃过,公子不用麻烦了。”

    旭含山一顿,心知她需求,也不再废话,斟酌着用词道:“我知道姑娘心里必是急着要脱下面具,因此想再确认一下,关于此面具,陶姑娘也是毫无头绪,可对?”

    方才趁着她未醒,他曾去教中玲珑阁查过各典籍书册,本意是怕这巫修术法对她有所不利,其二也是担心原雪怀会追来搅闹,故而早做准备。

    可惜一无所获。只找到一本山河宝录,知道了她这身蛇相的来历。

    本想问问师尊,但幸好未及开口——师姐知道了都会追根究底,师父自然也会,陶姑娘不想被人知道,于是他届时难免又得扯谎……

    “是。教我符诀之人,并未提到此法可对自己施用。”

    旭含山微微颔首,“其实,我有想到一人,或许能解此巫术,想征询陶姑娘一番意见。”

    杨桃道:“公子请说。”

    “此人不是我太真弟子,约三十多年前来到我教,先掌门收留了她,划了一处地方供她居住清修,并叮嘱教中弟子不得对她不敬。她不理凡事,深居简出,不喜与人来往,修为亦深不可测。”

    杨桃心想,若真是像师父那样的隐世高人,其实倒不怕会与李元德有什么关联,却听旭含山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踌躇凝重:

    “但她脾气不太好,性情也孤僻,谁若上门打搅她清修,必会遭她痛骂,其言语之难听,寻常人不一定能受得了,尤其若是有看不顺眼的,更会动手驱赶,毫不留情。”

    杨桃闻言顿觉轻松,李元德那杀父仇人她都能周旋得来,其他人再如何难以相处,她自信也能应付。

    倒是瞅旭含山这神色,像是吃过那人大亏?

    “请问此人现在何处?”

    “她住在后山玉兔涧竹林旁,教中弟子早闻其名,几乎从不去那里,因此倒是不怕被人看见。陶姑娘是决意要寻她求助,即便她如何轻慢为难也能忍得?”

    杨桃信心满满:“这是当然,请公子带路。”

    她坚定地想,只要能脱掉这身蛇皮,她一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逆来顺受,就算唾面自干也毫无二话。

    可惜这个念头并没有坚持很久便动摇了。

    因为这位隐世高人,骂是真骂,打亦是真打。

    她看上去与师父一般年纪,只是身着一身黑扑扑的袍子,灰白头发披散着,也不梳理,大开着门扉,坐在院中,目光冷厉,凶神恶煞一般,砰砰地拍打着一段形状怪异的树桩,唾沫横飞地对着他们骂道

    “蠢货,狗屁玩意儿,谁教你把灵相面具用到自己身上?你若嫌身上皮不够漂亮怎么不披头猪的皮,蛇那么聪明,你那么蠢,配用蛇皮吗?”

    杨桃将白蟒之身盘旋一处。她的头有些许抬不起来,倒不完全是羞愧,而是为方便旭含山撑起的结界能护着她。

    他们连门都不曾进的,脚下方圆一丈以外的地面上,落了一圈的土块污泥碎石烂树叶冰雹等等,冰雹渐渐化水,污泞至极。

    天色已邻近傍晚,山谷中风冷冷地吹,不远处的竹林哗哗摇动,更添几分寒意。

    旭含山才将来意讲明,这位“脾气不太好的”的隐世高人便发作了,是以杨桃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只不过一盏茶功夫,高人便已经骂了三轮。

    每骂一轮,便要质问为什么不用猪狗牛羊等等的皮,骂完了便下一场狂风骤雨般的土块污泥碎石,且一场比一场大。

    若不是旭含山护着,她早被这位高人那冰雹碎石给生生砸死。

    她心底气馁,不禁得转眼看向身侧的旭含山,却见他面容虽有些苍白,神态却并不慌张窘迫,反而嘴角微翘,有些许的喜色。

    只听他趁着那高人骂至一半,倒气的刹那,插嘴道:“前辈的指点总是没错的,像前几日,晚辈便去了玉溪峰,颇有心得收获。”

    杨桃浑身一震,她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此景,从旭含山口中听到“玉溪峰”三个字。

    那是师父的居所!

    前世的此时,她已跟着李元德到了玉溪峰,见到了师父。

    于是她第一反应便是,这是说与她听的,这两人与李元德是同伙!

    想不到才出了虎口,又进了狼窝!

    一时寒毛倒竖,瞳孔紧缩,对二人满是戒备之意。

    只是那前一秒还在破口大骂的老妇人突然便静了下来,短暂地楞怔一下,随即一脸怒容转为讥诮,嘲讽道:

    “小呆子,你可算去见那老废物了?如何啊,他可曾指点你一招半式?”

    旭含山摇头,似甚惋惜:“倒是没有。”

    老妇人又一怔,旋即嘿嘿冷笑:“是么,老废物是快死了还是手脚断了,就他那好为人师恬不知耻的狗屎德行,竟忍得住不教训你?”

    杨桃:……此人莫非师父的宿仇?怎地说话如此恶毒!

    却听旭含山叹了一声,心痛道:“教训还是有的,范老真君仅一招便弄坏了晚辈新出炉的宝剑。”

    老妇人大笑,连声道好,颇为畅快的样子,抚模着树桩,那树桩呈灰绿色,被她抚模几下,干枯的树皮上竟然生出了两根鲜绿枝条来。

    只听她幸灾乐祸道:

    “这可怨不得我,我只教你说可以去请他指点,可没让你带新宝剑去。你得庆幸那头老废物现在将你剑弄坏了,若是临阵对敌遇上旁人,你的剑法和宝剑如此稀松,焉能有命在。”

    旭含山诚恳道:“前辈所言极是。晚辈已经向范老真君说明,过两年再去请教。”

    老妇人哦了一声,目光微闪,似甚是关切,却偏偏装成随意道:“那老废物说什么了?”

    旭含山迟疑片刻,才惭愧道:“范老真君让晚辈快滚……”

    杨桃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倒确实像她师父会说的话。

    她听懂了,这老妇人必是与师父有仇,唆使旭含山去找她师父捣乱生事,旭含山打不过师父,连宝剑都弄坏了,是以后面与李元德的人相遇宝剑才会断了。

    也不知为何,老妇人一听此话却是大怒,当即破口大骂:

    “这老不死的老龟孙,竟敢叫你滚!他有什么能耐,在外头像条虫,回来一条龙,只会窝里横。一把年纪了还欺负小辈,废物一个,也不怕人耻笑……”

    这话骂得顺口流畅至极,显是骂了无数遍,但听上去着实难听,杨桃忍无可忍,出声道:“不知这位前辈与范老真君有何过节,为何这般盛气凌人,反复恶语辱骂范老真君?”

    她一开口,旭含山便是一惊,暗叫坏了。他计划拿范老道吸引老妇人注意,令其忘记敌意,而后再婉转恳求,许以条件,问出解决办法,谁曾想陶姑娘会为范老道出头。

    他不禁纳闷,方才她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怎么也未见她动怒?

    于是忙试图打岔:“陶姑娘说哪里话来,前辈她……”

    “你不许说话!”

    那老妇人却不容他掩护,喝令道,只将如鹰一样视线投到杨桃身上,打量着她,苍老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复杂之色,“这竟然是个女娃儿……”

    语速不快不慢,一字一句,若有所思,似是不信,又似是惊奇。

    空气中仿佛弥漫起一股危险的气息。

    遭她喝止,旭含山也知此时说什么都无用了。

    于是不再言语,只默默调动灵力,灵府中的青梅剑嗡嗡铮鸣,蓄势戒备,只要她出手发难,他便要故技重施,抢人跑路。

    杨桃却抱歉地看他一眼,将头微摆,向一侧游开几步,离开他的结界,旭含山暗暗吃惊,却听她道,“旭公子,我与你萍水相逢,却蒙你一再出手相助,我心里甚是感激。”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听的两个人却都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虽是同来,却要划清界限,若有言行失当之处,两不相干。

    还不等他们开口,她便将话锋一转,正色道:

    “前辈,我虽是见识浅薄,却也曾听闻范老真君神功威名,天赋火灵,九转玄元炼成破煞烈焰,精通剑符阵三道,修为已臻化境,天下罕有敌手。”

    “我看前辈修为也不低,若与他有深仇大恨,尽可找上门与他决斗。如此背后鄙薄于他,非但有失身份——”

    顿了顿,继续道:“且还会叫人怀疑,到底谁才是那个没能耐、只会欺负小辈的窝里横……”

    话音一出,空气便即陷入死寂,只有竹林摇曳的哗哗声,似要刮得人头皮发麻。

    老妇人似完全未料到她竟如此大胆,一时脸色铁青,瞪着她一言不发。

    旭含山:……

    他这是捅了马蜂窝吧,是吧?他怎么一开始竟没发现这姑娘是个实心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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