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此话初一入耳,杨桃便觉怪异。

    方才老陈已经向这位少爷传音禀报过,她意图只在杀了这虎煞,并非其他,且她刚入道修为很低。

    这才过去一小会功夫,这位少爷就都忘记了,摆出这副要算账嘴脸,打什么鬼主意?是闲得发慌想没事找事,还是觉得在马屁精面前失了脸面想报复?

    结合此人一向以来的言行,她猜应该是前者,想来也恰是因为这个缘故,见自己修为低得离谱,对方才那么失望。

    她冷静辩解:“令使大人容小道辩禀。半个时辰前,小道赶路经过恰见此怪残杀村民,便想将它除去,正着手施法,恰好几位仙君大人赶到,将此怪擒获。小道初时不知仙君大人来历,想着此怪是小道先来先见先出手,当归小道;后来知道了,便想斩妖除邪是大义,个人狩猎是小利。小道绝不敢因小利而碍仙君大义,请大人明鉴。”

    老陈几人在旁听得替她捏一般汗,敢情方才的交代是白说了,这女修实在没脑子,这时候还不忘要提上一嘴斩妖除邪——这事与她有半文钱关系?巡天令使需要她来提醒要斩妖除邪?什么先来先见先出手,什么大义小利,没有修为撑腰这都是屁话。

    果然,听罢这番话,原公子一挑眉,惊奇道,“你的意思是,此怪本该是你的,但看在本公子是巡天令使份上,你便愿意让出此怪?”

    杨桃沉声:“只要大人承诺斩杀此怪,小道自然没有异议。”

    “哈哈哈”

    俊雅矜贵的令使大人毫无形象地大笑,搭住身侧信使肩膀,“杜兄,你听听,这人说话如此好笑……”

    见他笑,杨桃却神色平静,丝毫未露窘迫之色。

    老陈几人甚是机灵,跟着哈哈哈几声,那信使面容上亦浮现浅浅笑意,只是那笑容是十分勉强,笑意根本未达眼底,打量着她的目光甚至有些阴冷。

    杜谦此时并不太笑得出来。

    本以为前来生事的修士至少也是元婴期,谁知却是一个连筑基都不到的女散修。

    就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竟能拖住原公子四个手下,甚至还在他面前大放厥词,要打要杀?

    最古怪的是,原公子对此似乎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分明就在刚刚,他还在船上叫嚣要教训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

    杜谦不是个傻子,即便他是个傻子,此时也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

    按照昊德仙宫颁布天下的《巡天令》,令使发现任何妖邪魔怪,当场便应镇压斩杀,凡遇特殊情况,比如此妖邪另有同类在逃,也可将捕获邪魔带回关押审问。

    无论哪一种情况,巡天令使都拥有专擅之权,不需要向昊天仙主以外的任何人有所交代。任何阻扰干涉之人,都可视为邪魔同犯予以处置。

    原公子及其门客历来张狂跋扈,名声在外,无论遇事还是遇人,从来都是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如今更手握特权,却一反常态,对此低阶女修一再容忍,拖泥带水,竟拿不出半点手段,如此诡异反常只有一个可能,他并不愿将虎煞交他带回,又碍于需要绛芝草而不好公开拒绝,便找了这女修来与他唱双簧。

    此刻这位原家少爷极有可能正假借取笑之机,与四个门客暗中传音商讨如何做戏骗过自己!

    一念及此,杜谦不由感到出离愤怒。

    要做戏好歹用点心做全套,找个修为高的过得去的,眼前这女修,一穷二白修为低得发指,凭她也配来同他抢怪?原十步如此明目张胆蒙骗他,毫无被看穿的顾忌,莫非真以为他是个只会溜须拍马的无脑草包么?

    竖子欺人太甚!

    他这厢心思暗涌气血翻腾,那厢原某人却果真借大笑之机,向四位殷勤陪笑的手下传音:“这女人所说是真是假?她说施过法,什么术法?”

    老陈等人闻听传音均有一瞬的滞顿,秘音之域内立刻便传来公子不满的声音:“继续笑,别停。”

    杨桃不禁眼角微抽,忙低下头轻咳一声,这位少爷真不顾旁人死活,他自己是九窍灵基,一心二用自是轻而易举,老陈几人总不会也是九窍的,哪有办法像他那样随心所欲。却听老陈笑得更加大声卖力,因为一心二用回起话来却是略带结巴:“似乎是低阶土系术法,我见过公子府上那位花匠用过类似的咒术。”

    只是低阶土系?原雪怀瞥一眼那虎煞,难掩失望之意。

    这孽畜被煞气腐蚀,身上毛皮都要朽烂了,偏偏半点土泥都不见,哪有被施过土系术法的影子,想来这女修境界太低,放的破土系术法不够坚固,一下子就被禁灵索破了。

    “除了土系术法没有其他?”

    老陈试探问道:“是,公子有何打算?”

    有打算有什么用?原雪怀扫一眼那相貌丑陋女修,暗叹一声。再多打算,碰上此菜鸡队友都是白搭。

    若是能换个人就好了。原少爷心思活泛,失望之下不禁对这临时队友人选开始浮想联翩。

    要是旭含山,因为有被他们抢怪的前车之鉴,会一早将怪杀了,不可能给老陈他们机会,更不会等他和杜谦来,若是换成坤山宫赵小虫那傻娘们也好,正好她记仇,无须他设计她都会主动找茬,就凭她那浑身披挂法宝的暴发户气派,都能吓退杜谦,她是赵家人,原雪清若是向祖父告状自得掂量一番。再不济,像蛇山遇到那受伤女子那样,修为低但是画得一手好符,他稍加操作也可让杜谦无话可说铩羽而归。

    当然,就算女修不争气,他作为巡天令使,完全可以无视杜谦在侧,硬将怪塞给此女修,但那样便等于明着跟原家作对,跟卫民司作对,原雪清那阴险小人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告状机会,到时候祖父责怪问罪,母亲为难哭泣,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算了,看看再说。”

    原少爷天赋强大,一心三用都不在话下,谈笑自如思绪奔放间眼珠也没闲着,只一转便将杜谦神色收入眼底,想来对方此时约莫已经回过味来,察觉到他有意刁难,因此面带阴郁,正盯着女修不知在想什么。

    原雪怀暗哼一声,他本也不怕杜谦知道自己意图,只是不想将事做绝闹大才敷衍一番,此人现在竟摆个臭脸色给他看,好生可笑。也不想想,究竟是为什么原家人都不来送信,偏他爱出风头揽下这差事,以为可以几句马屁就能拿捏住自己。

    当真是蠢笨至极。

    他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想到自己算盘白打,也懒得再装,便敛了笑容,对杜谦僵硬神情只佯做未见,对杨桃道:

    “本公子身为巡天令使,斩除妖邪是职责所在,应分应当,无需你来提醒,更无需你相让。看在你心存道义份上,现不追究你冒犯本公子之罪。此虎煞,乃是从火焰山逃窜过来,那边地界属卫民司专管,卫民司特派了信使过来,便是这位杜大人——”他微倾身子,向身侧杜谦一点头,示意杨桃:

    “要擒拿此煞回去。你有何要求或者疑问,自可向这位杜大人提。”

    火焰山三个字甫一入耳杨桃便是眼皮一跳,她哪里会想到此怪来自凤凰山,这巧合也太“巧”了,若不是确认此行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简直都要疑心有什么陷阱。

    好在无人注意到她这点异样,相比之下,对原雪怀这番话,杜谦的反应可大多了,他此时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好你个原十步,终于露出你的本来面目了。

    起初热情招待,绝口不提交出虎煞,目的是拖延时间;

    暗中安排人来抢怪,设置障碍;

    假做气恼,引他上钩现身,看他们做戏;

    察觉到他已发现真相,便操纵女修同他打对台争虎煞,自己抽身做壁上观。

    可以想象,接下来对方必要想法设法周旋,助女修名正言顺地得到虎煞,而他只能空手而回,面临卫民司所有主事的诘难,从此颜面扫地,无法立足。

    杜谦心内恚怒,极力按捺拂袖而去的冲动,对方并不是这世上第一个轻慢羞辱他的人,所有曾经慢待过他的,最后都发现自己错的离谱,他原十步也将不会例外。

    眼角余光里,那傀儡女修似正要开口说话,杜谦只觉一阵烦恶,飞快转向原雪怀,极力微笑,彬彬有礼道,“原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随着原雪怀与那信使走开,周遭气氛便陷入了沉默,视线内,陈姓修士四人俱都无所事事的垂目伫立,秘音之域内静悄悄的,而不远处,那两人应是布了结界,从杨桃角度望去,他们正无声的说着话。

    杨桃耳廓微动,试图捕捉一点说话内容,也不知是因为结界阻隔,又或者是相距超过五丈,她什么都没听见。

    她不易察觉地瞥一眼如木桩一般的四人,状似随意地走了几步,引来了那四人的注目,于是她对他们微笑点头,意料之中,那几人对与她结交毫无兴趣,尽皆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她又向前挪了几步,心里回味着方才听到的所有言语。

    姓杜的信使很明显要带活的虎煞回去,向那什么卫民司交差,原雪怀及老陈几个人本该同他是一伙的,但奇怪的是,无论老陈还是原雪怀,他们私下对话时,对此怪的庇护之心都并不强烈。

    她有种直觉,出于某种未知原因,原雪怀并不想让信使完成差事,又因为某种缘故——极有可能是对卫民司有所顾忌——不想明面上表现出来,因此,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最后一句话,直接点拨她是否处死虎煞关键在姓杜的身上——

    这少爷根本没安好心,想将自己摘出去,利用让她来当出头鸟。

    那姓杜的应该也看出来了这一点,但他显然不愿翻脸,在场的这几位,都不想撕破脸,他们之间维持着表面的客气,造就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也是她有机会说话的最重要原因,但也正这个原因,她的压力最大,处境最尴尬,若是处理不好便会引火烧身,变成出气筒替罪羊。

    她想,不如便放手不管了。

    连原雪怀这种世家贵公子,都对卫民司有所顾忌,她通身上下只有宝袋里几张符纸可用,有什么资本与卫民司作对?村民无辜惨死,确实可怜,虎煞凶残暴戾,属实该杀,但死者已矣,即便现在将虎煞大卸八块也无法救回死去之人,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修为境界上去了,改日择机再杀虎煞有何不可。

    她下意识抚了一下腰间的乾坤袋,指间传来冰凉的触感,犹如冰水浸润她已渐渐冷却下来的心。

    正拿定主意,便在此时,耳边传来一个冷冽声音,是原雪怀:

    “你在威胁我?”

    杨桃一个机灵,停住了脚步。

    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却是那姓杜的信使,相较于原雪怀,他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许多,显得极为诚恳:

    “若是公子愿听完原由,便知道我方才所说并非威胁,而是友善提醒。”

    结界内,原雪怀沉默,一双风流凤眼毫无温度,盯住杜谦的脸,半晌才冷冷说:“你说。”

    他低估了眼前这马屁精的胆量。将他请一旁,先是问他此女修是否他找来的,他深感荒谬一口否认,但观对方神色显然并不相信,转而假意关心起母亲身体,最后竟说这趟来若是带不回虎煞,之后原家给母亲的绛芝草怕是会断供……

    一股杀机悄然自心底升起,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对方的咽喉处,上一个敢触他逆鳞的人就是被他一剑封喉血喷而死,那时候他才十五岁。

    杜谦捕捉到青年修士的冷酷视线,不禁瞳孔微缩,修士灵感敏锐,这一瞬,仿佛有一股浩瀚气息扑面压来将他裹住,他觉得自己像一条搁浅的鱼被利刃缓缓刮过浑身鳞片,浑身肌肤都微微刺痛起来,他忙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公子想必知道,修道之人若想提升境界,每次破境都需要备至少百颗舒筋丹,境界越高,需要数目越大。而绛芝草又是炼制舒筋丹的最重要辅材,市价历来居高不下。”

    原雪怀嘴边噙了一抹冷笑:“那又如何?”

    真是荒唐,绛芝草也不是什么珍奇难得之物,一株最多一千灵石,市面上多的是,况且父亲为他们原家舍身赴死,是原家的功臣,祖父怜惜他们孤儿寡母,多次嘱咐伯父要足量供应他们的吃穿用度以及修炼花费,伯父为免人说他势利眼,亏待功臣,从来都是往多了给,哪里敢克扣半点。

    杜谦耐心解释:“那绛芝草种植不易,一亩灵田一年出产大约为八十株到一百二十株之间不等……”

    原雪怀听得不耐烦,之前不想撕破脸才虚以委蛇,现如今此人竟然敢拿母亲来威胁他,自然不需要再给好脸色,于是直接打断他:“少废话,说重点。”

    杜谦一滞,却不敢发作,斟酌着拣选最重要的信息,道:

    “昊天学府十年一选,今次是第四次。听闻此次选拔将放开之前的诸多限制,许多小宗门都有意送子弟参选,因此自年初开始,所有灵宝原材都开始涨价,于是便有人动了心思开始囤积,最多被囤积的原材便有绛芝草,那些原本不想囤的也不得不随大流,比如我杜家族叔,就高价预收了一百二十亩的绛芝草,据说是给外甥信王殿下炼舒筋丹。试想,若是各宗门世家都有类似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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