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说到此处,杜谦卖关子似地停住,原雪怀是聪明人,哪会听不懂话里暗语。

    哪有什么“各宗门世家”!

    天下最大宗门世家便是杜原叶赵四家,仙盟之主更是出自这四家,其余各宗门教派均以他们马首是瞻,他们说绛芝草是修炼必需品,那绛芝草便该是修炼必需品,人人必备!

    如此一来,需求量激增,堂兄便可公然给他使绊子,连断供都不用,就只在绛芝草品质上做些手脚,也可以达到报复他的目的,他若是告到祖父那里,祖父起初或许会诘问伯父和堂兄,但他们只要联合其他三家,便能将事遮掩过去。

    杜谦觑他神情,知道自己这番话已经收到预想效果,不禁眼底闪过一丝得色,安抚道:“话虽如此说,原公子也勿要担心,这段时间火焰山灵气外溢区域日益扩大,几位主事大人计划开扩新灵田,进展顺利的话,六月便能播种新一批灵植,年底就可开始陆续收割。”

    原雪怀却像并未被他这话打动,反而在听到“进展顺利”四字时眼底掠过一丝嘲讽:

    “如此说来,你们卫民司现在万事俱备,只缺虎煞,没有虎煞,便圈不了地开不了田种不得灵植,可是这意思?”

    结界外,杨桃一下竖起了耳朵。圈地是什么意思?虎煞与圈地有什么关系?

    却听那杜谦问道:“公子如此不快,想必是已经知道那虎煞用处?”

    原雪怀冷哼一声,以示默认。

    杜谦沉默一下,心想他不承认女修是他找的,这事便十分难办,谁知道会不会另生事端给自己下绊子,还是得先从根源上打开心结才好。

    于是叹了一声,幽幽道:“观公子态度,显然对我误解颇深。公子,我辈修道之人,无不幼承天道古训。所谓天道以人为尊,说实话,我曾一度将此奉为圭臬,视天下人为一体,心怀怜恤。但随着年岁增长,我发现,人分三六九等,蒙昧无知之人是最下下等,根本不配享受天道福荫。”

    原雪怀嫌恶道:“你是不是想说,火焰山百姓蒙昧无知,是以该死?既然如此理直气壮,敢不敢将你们故意放出恶煞残杀平民,只为逼他们迁离火焰山的秘事公之于众?”

    杨桃的呼吸突然一滞,周遭烈火余热犹在,她却只觉浑身发冷,仿佛堕入冰窖。

    只听那杜谦笑了一声,“既然是秘事,自然不宜为外人所知。我好奇的是,公子早就知道真相,若是真为死去之人不忿,为何也对此三缄其口慎言不语?”

    结界内,突然一阵死寂,原雪怀无言以对。

    结界外,杨桃死死盯着正对面而立的两人,眼中满是厌恶。

    杜谦轻松口吻道:“我来替公子解答吧。那是因为公子不愿得罪卫民司。公子心里,人分亲疏两等,亲者譬如母亲,时刻放在心尖上,疏者譬如素不相识的平民,只在余力范围内顾惜少许,但也仅此而已,母亲利益远重于平民的性命。”

    原雪怀脸色微白,冷声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我从不害人,可不像你们那样,手上沾满平民的血。”

    “但公子日常所用的每一颗灵石,身上穿着的每一寸丝帛,都经过了我们沾满血的手。”

    杜谦双目发亮,这话他早便想说了,如今终于可一吐为快:

    “公子是不曾害人,因为所有公子所谓害人的坏事,都有人替公子干了。”

    “像令堂每日服用的绛芝草,出自距离火焰山四十里的五马村,那里背山望水,林木茂森,是方圆百里内灵气最为充裕的地带之一。公子可知卫民司是如何说服五马村的村民搬走让出土地的?”

    原雪怀铁青着脸,想说“谁稀罕知道”,却不知为何,似有东西堵在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许是代入自己立场,杜谦不知不觉用“我们”二字取代了卫民司:

    “最初我们许给村民一亩五千颗灵石的高价,并且承诺提供新的居所,雇佣村里青壮劳力进山采矿,并给村中孩童启蒙入道机会,资质优秀者可入学府修习,但顽固的村民们不接受,他们坚信凤凰山山灵会保佑他们,选择守着破屋烂瓦,等待那位早已抛弃他们的老主子破煞真君回来。”

    “终于,在某一天夜里,一只蛇煞袭击了五马村,幸好卫民司的巡卫人员就在左近,闻声赶来,击毙蛇煞。即便如此,也已经有许多人因此丧命。村民怀疑蛇煞与卫民司有关,更加不肯搬走,全村订立联名血契,相约共同进退,并拒绝卫民司派人护卫。不久,再次有恶煞出现,这次他们不那么走运,恶煞几乎将全村的人都杀光,只有六户逃过一劫。”

    “最终,这六户村民一颗补偿的灵石都没有拿到,他们连夜搬去了附近的金丰城。因为再不走,谁知道还能不能保住性命。”

    杜谦叹了一声,轻飘飘道:“所以说蒙昧无知的人不配天道眷顾,因为即便给他们机会他们也不懂珍惜。”

    “万物有灵,都会审时度势,像公子这样身份贵重的人,修为绝高,尚且要权衡轻重,委曲求全;他们生为蝼蚁却毫无觉悟,螳螂之臂也敢挡车,明明有活路可走,非要选择死路,以卵击石,负隅顽抗,如此蒙昧无知,他们不该死,谁该死?”

    这句发问如此震撼人心,结界外,杨桃一下握紧了拳,指甲刺入掌心都未察觉;结界内,原雪怀神容苍白,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思及自己立场终觉羞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半晌,原雪怀青着脸,半是沮丧半是粗暴地道:“够了!虎煞你带走便是。其他废话不必再多说了。”

    杜谦大喜,抱拳致谢:“多谢公子成全,”。

    原十步是聪明人,聪明人都会做正确的选择。虎煞不止一只,这只没了还有两只,即便三只虎煞都落空,卫民司还可以泡制其他恶煞,他在这边做手脚,对于圈地一事并无多大影响,最多只是耽搁一点时间而已,坑害不到任何人。

    “只是这女修……”

    “我已说过,此人与我无关,不信拉倒。”原雪怀一口打断他,此刻他心头只剩烦躁,根本没有兴趣再算计这那,只想快快将此啰里啰嗦的瘟神送走,“你与老陈交接,不要理会她便是。”

    杜谦一滞,心说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假仁假义的纨绔哥儿还嘴硬不肯承认,莫非还不死心想生事刁难?一时愤慨至极,忍不住心底大骂对方愚蠢顽固。

    骂归骂,事到如今,好坏话都已说尽,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能走着瞧了。

    于是挥手解了结界,两人走回来,原雪怀交代老陈“将虎煞交杜兄带去,我们这便回了”。

    老陈目光飞快瞥一眼公子,发现自家主子神色极其难看,便不敢迟疑,牵着虎煞走上几步,正要将绳解开,耳边却响起那女修声音:

    “慢着。令使大人怎么言而无信?小道不服。”

    声音落地,老陈的动作当即停住。

    杜谦神色虽是维持未变,眼底却掠过一抹隐怒,转目望向原雪怀,发现对方正皱紧眉头看着那丑陋女修,面无表情,也不知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不由心底恼恨,再也按捺不住,冷笑一声发泄不满:

    “公子待人真是宽厚,令不得行,禁不能止,连区区一介散修都敢当面质疑公子,真是生平仅见。”

    他心下打定主意,无论对方是发怒还是退让,都不再迂回,务要将话挑明,即便撕破脸也在所不惜,却不料那女修都不等原雪怀反应便已先行发作,双目炯炯瞪过来,大声道:

    “不错,令使大人确实宽厚,令不得行,禁不能止,明明肩负诛杀妖邪的职责,却不得不放过这头残杀百姓的恶煞,真是生平仅见。小道想向杜大人请教,这恶煞是卫民司谁家养的,为何有为恶不死的特权?”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都惊愕了,尤其“卫民司谁家养的”几字,竟直指真相,着实令人震撼。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原雪怀开始认真审视起这不起眼的女修,似是想到什么,眼底划过一抹不明意味的冷光。

    杜谦却与他心思完全不同,一面更加坐实了这女修与原雪怀是一伙的,一面愈加恼怒,卫民司这种事上不得台面,岂能随意外传!

    当即怒声叱责:“放肆,我等名门正道,岂会豢养恶煞!再满口胡言,拿你当邪魔同犯处置!”

    对他的恐吓,女修毫不露怯,笑一声:

    “我是不是同犯,自有令使大人来定,不需劳烦杜大人。此处既不是火焰山,我也不是卫民司养的狗,杜大人,你也只负责送信的,为何敢指手画脚?为何要越俎代庖?是欺负令使大人人好心善么?”

    杜谦脸色一僵,他有理由怀疑,不,不是怀疑,是确信,他确信这丑陋女修在公然骂他是卫民司养的送信的狗!

    她那轻蔑眼神,恍如凉薄刀锋,削得他脸皮嗖嗖发热,热血直冲头顶,心底似有一根弦终于崩断。

    死,这女人必须死!他要将此下等女人挫骨扬灰,不,亲手杀她恐损道心,送她去火焰山开矿,借矿难令她死无全尸!

    正暴怒难抑,身侧响起原十步语声:“你这小修士真是胆大包天,本公子已经恕你冒犯之罪,竟还不知收敛,你倒是说说,本公子怎么个言而无信了?好好说,若说得不对,送你去火焰山做苦役。”

    此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落,杜谦顷刻便从狂怒中醒过神来。他差点忘了这女人是有靠山的。而且这靠山对她十分信任,直接告诉她:你尽管大胆说话,我“恕你冒犯之罪”,之前许你的好处我一定不会“言而无信”!

    这般解读的证据便是那女修听了后顿时两眼发亮,一副吃了定心丸的笃定样子。

    杜谦不由心直往下沉。

    想不到他费那么多口舌竟全是对牛弹琴,原十步嘴上说虎煞交他带走,其实根本未改主意,他甚至连门面功夫都不做,把传音入密的力气都省了,竟直接当着自己的面跟女修互通款曲。

    蠢货,竟真不怕连累自己老娘!一时之间,杜谦只觉愤懑异常,恨不能立刻拂袖离去,回卫民司向几个主事狠狠告上一状。

    说实话,在原少爷说出这番话之前,杨桃的心里是没底的,她的心跳得极快,藏在袖中的双手握得太紧,已被汗洇湿。

    虎煞必须死。

    这是杨桃得知真相后的唯一选择。幸运的是,也是原少爷的目标。

    在杀死虎煞这件事上,她比原少爷有优势,她不受卫民司约束,可出头动手当马前卒,但她实力不够,不能用强,必须寻找时机;原少爷忌惮被报复,不能自己出手,但他是巡天令使,说话有分量,虎煞在他手里,可以给她提供机会。

    他们合作。这应该就是原少爷原本的打算。

    姓杜的信使约莫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要挟他,令他打消了念头。

    是以她冒着被治罪的风险,假意质疑,实则表明自己要杀虎煞的决心,希望原少爷良心未泯,重新考虑合作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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