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在原少爷说出这番话之前，杨桃的心里是没底的，她的心跳得极快，藏在袖中的双手握得太紧，已被汗洇湿。

    知道了真相，她只有一个选择，虎煞必须死。

    至于怎么死，能不能死，还得看原雪怀给不给机会。

    姓杜的心肠毒，看人眼光也毒。他说得没错，这位少爷的善心确实有限。

    起初他兴许确有借她的手除掉虎煞的念头，姓杜的一番话让他打了退堂鼓，放弃了原本打算。

    如此选择，属情理之中，她毫不奇怪。

    那绛芝草极有可能是救命所用，就算不是，世家中人都视平民百姓如草芥蝼蚁，原雪怀身为世家子弟，也不可能例外。

    好在，这两人各怀鬼胎，不是铁板一块。

    原雪怀自视甚高，对这姓杜的极为轻视，绝不会甘心被对方几句话拿捏住。他这番话很明显透露了有兴趣给姓杜的使点绊子的意思。

    杨桃暗吁了一口气，松开了攥得死紧的手。

    原少爷身骄肉贵，给人使绊子当然不会亲自来，出手的必须是她，若是绊子使得不够好，带累了他，后果便是去火焰山做苦役——

    甚好甚好，她无惧于此，甚至求之不得。要说怕，她最怕的其实是这两人懒得理她这种无名之辈。

    只要原雪怀理她，姓杜的便会怀疑她是原少爷的人，偏偏原雪怀清高，根本不稀得解释。所以两人各有鬼胎，她的机会便藏在此中。

    “大人明鉴，此怪不是家养的，就是无主的天生野怪，既是野怪谁都可以捕得，见者只要出手便该都有份，除非心特别贪，仗着修为高强行抢夺——”

    她斜睨杜谦一眼，透着鄙夷：“大人是巡天令使，公正廉明，自然不屑做这种小人。方才大人叫小道同杜大人交涉，显然是认可小道对此怪有一定的处置权，现在却直接将怪交给杜大人带走，这难道不算言而无信？”

    被拱上“公正廉明”宝座的原少爷轻咳一声，道：“杜兄，你看，我话确实已经说出去了……”

    “原公子，此女修为不过引气入体，哪里来的本事能降住虎煞？”杜谦木着脸，他已经被气得麻木了。

    什么交涉？一个奴才走狗，她也配？

    “凭空随便刺一剑，”斜眼看去 ，女修身无长物，明显穷得一把剑都配不起，杜谦深感屈辱，语调里满是克制。

    “或者挥一掌，也算出手了。如此所谓的见者有份，岂非人人可行？怎能让人信服？”

    原雪怀一脸“对啊我怎么早没想到”，颔首沉吟：“此言有理，是我草率了。老陈，”

    他看老陈一眼：“你是否见到此女出手？”

    老陈才一踌躇，公子到底是要他说有还是没有呢，耳边已传来公子声音：“快说有。”

    老陈忙点头：“有的。”

    看着这主仆惺惺作态，杜谦简直要吐了。

    丑陋！无耻！下贱！伪君子！堂堂世家子弟，竟然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自欺欺人，狼狈为奸……

    脑中一片嗡响中，他听见自己克制的声音：“哦，那请问，所谓出手，是刀枪剑器还是符箓毒药？何招何式？哪一系术法？给你们擒拿虎煞提供了什么助力？”

    老陈张了张口，这个，呃，说是低阶土系术法，好像挺站不住脚，他们四个人哪里需要一介女修帮手？

    也不能怪他迟疑，此时连原雪怀都觉得有点难为情。

    好歹他是要脸的。

    杜谦认定女修是他的人，此事了结后，原家那些跟他不对付的废物，定会笑他无人可用，拿什么栽花种菜的玩意儿来强出头。

    他只想让杜谦出点血，掏个几十万灵石出来，为方才的冒犯威胁小施惩戒而已，自己又不缺灵石，着实犯不着干损人不利己的事。

    杜谦冷眼看着主仆几人尴尬神色，内心大感痛快，正想说上几句乘胜追击，却听女修声音不散阴魂般响起：

    “杜大人，小道修符道，没有剑器法宝。”

    杜谦冷笑：“没有便算不得出手，即便没有你，这虎煞也能就擒。”

    杨桃不慌不忙地摇头：“未必。虎煞若这么轻易捉到，怎么大人会让它从火焰山逃出？它原本正要逃逸，是小道以沃土咒制住了它，之后几位大人才赶到，将其捕获。大人，是不是如此？”

    最后一句却是冲着老陈说的，老陈瞥一眼自家公子：“不错。”

    杨桃略想了想，又补充道：“沃土咒虽是低阶土系术法，却可用来阻扰敌人逃走干扰敌人视线，若大人们不赶时间，小道可以再演示一遍。”

    杜谦嗤之以鼻：“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更遑论与凶煞相抗。你要感谢几位大人及时赶到救你一命。而不是在此厚颜邀功。”

    杨桃正欲反驳，原雪怀却笑道：“杜兄，话是如此说，但能将虎煞拦上一拦，也是有功的。若不是她，虎煞可要逃去下一个村落了。”

    有功个屁。杜谦心底臭骂，嘴上却不敢放肆：“公子，拿住虎煞，功劳最大还是几位郎君，如何处置，得听郎君的。即便此女出了点力气，也仅尺寸之功，岂可随意置喙？”

    原雪怀颔首表示赞同：“那是当然。杜兄拿些灵石给她，就当打赏好了。散修修炼不易，资源有限不得不四处钻营，杜兄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杜谦听得一呆。

    只要一些要灵石就可以？这女人，不对不对，原十步，他不想杀虎煞？只是想要灵石？

    原雪怀看向杨桃：“如此处置你可有话说？”

    杨桃暗暗冷笑，她所料果然不错，原雪怀连给杜谦使绊子都算不上，他就是想让对方出点血罢了。

    一丘之貉。

    她点了点头，一脸感激：“多谢公子体谅。小道如此搏命，自然是为了求财。若能拿虎煞换灵石，自然是愿意的。”

    杜谦满腹狐疑，下意识想问“你要多少灵石”，话到嘴边堪堪忍住。

    方才这女人还大义凛然，喊打喊杀，原雪怀在旁一言不发，现在两人一起改口，只能再次说明他们是一伙的。

    原雪怀哪会缺灵石用，分明是要给他使绊子，让他不痛快。

    煞是吞食煞气而成，煞气是提炼灵石时排出的瘴气。若是慢慢喂，倒是不费灵石，就是费时间。

    为了尽快赶走金丰城住民，卫民司开了逆转法阵，硬是炼废了几百万灵石才养出了这一窝虎煞。

    倘若今日事情能用几千上万灵石解决，也不是不可以。一颗煞珠市价五千灵石，他来掏这个腰包。

    就怕这两个不要脸的没有分寸，狮子大开口，坐地起价。

    杜谦觉得必须把主动权抓在手里，正想开口说“也好，既然公子为她说情，我便……”嘴唇刚动，就听到女修不急不缓的声音响起：“杜大人给我一百万灵石吧。”

    话音刚落，杜谦便脱口说：“你疯了！”

    在场其他人也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包括原雪怀。

    她是说一百万？一百万灵石？

    原雪怀震惊了。

    天爷！就刚刚，他还在担心这女修没见过世面，开价几百灵石，给他丢脸！没想到人家胃口这么大，大得都可以包天了！

    杜谦脸色铁青，他就知道原十步没安好心！他再顾不上斯文：

    “你你那什么破沃土咒充其量就松松土，这畜生身上连半点沙土都没有，凭什么要一百万？”

    杨桃镇定地道：“杜大人，给多少灵石可以商量。为了还价，硬说沃土咒没用，这实在有失身份，明明虎煞身上有沙土，而且还很多呢。”

    当他眼瞎吗？哪里有？杜谦热血上涌，捏紧了拳头，反复提醒自己要冷静。

    原十步使这么多花招，就是为了坑他一大笔灵石，他必须冷静下来，决不能让原十步得逞。

    既然可以商量，那便商量。讨价还价谁不会。

    “好，你说，沙土在哪里。”

    “小道马上指给杜大人看，”杨桃看向原雪怀：“令使大人，可否先将虎煞交给小道？”

    原雪怀回过神来，又惊奇又好笑，这事情的走向实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示意老陈将禁灵索递给杨桃。

    老陈才将索绳递过去，她却像想起什么，抱歉道：“稍等。”

    从腰间掏出几张符纸，合掌默念，掌间白光微闪，几张符纸合为一张，贴在胸口：“杜大人说的不错，虎煞凶猛，小道得有些防备，省得被它伤到。”

    原雪怀提醒道：“这倒不必，有禁灵索在，它动弹不得。”

    杨桃一脸感激：“多谢公子提醒，小心无大碍。”

    杜谦在旁撇嘴，暗翻白眼，要论唱戏，他现在只服这两个。

    接下来，杨桃又如法炮制，给自己背心贴了一张，脑门贴了一张，一面贴一面念念有词什么“小心无大碍，大意送小命”。

    她本就貌丑，一身寒酸，如此神神叨叨，不免在丑陋之上更添几分滑稽，与一旁这几位食丹饮露的雅士一比，简直不堪入目。

    杜谦烦恶不已，移开视线，原雪怀几人也流露出些许不耐。

    杨桃扫了几人一眼，再次掏出几张符纸，念咒合一后，向老陈赔笑道：“仙君，我好了。”

    老陈递过索绳，杨桃扬了扬手中符纸，煞有介事对虎煞道：“畜生，众位大人看着你呢，你可要老实些，我先封上你要害，省得你咬我——”

    她一面说一面啪一下将符贴在虎煞咽喉处：“这下你可咬不到我了。”

    无人出声反对。

    原雪怀甚至催促：“有我们在，这畜生伤不了你，你且快着些，杜大人早点回去交差。”

    “是。”杨桃恭顺地垂下眼睫，眼角余光中，杜谦似乎都没在看她。

    她一手挽着禁灵索，一手伸出去，轻抚虎头，慢慢下移，不急不慢地说道：

    “当初教我沃土咒的师父说，要活学活用，符是死的，人是活的，再低级的符咒，用好了也能与高级符咒匹敌。”

    “比如我这沃土咒，能集土成流，汇沙如水，流水无孔不入，端的是奇妙非常，仙君们若是迟来一步，我能活埋了它，当然，比它更强的土系术法有的是，但土系符咒重在防御，只是…”

    虎煞虽然浑噩，对危机却有极为敏锐的直觉。在它头顶脑门游移的这双手，动作很轻，不知为什么却让它很不舒服，尤其是，这双手似乎在慢慢摸向自己的咽喉。

    它不由喉中发出低吼，浑身毛一点点地竖了起来，奈何场中几人此刻都心不在焉，大皱眉头————他们境界都在金丹以上，正在喋喋不休不知所云的那个，却只有引气入体境界——因而毫无觉察。

    甚至，就连最在乎它死活的那位救星都长出一口气，移开了视线。

    虎煞再也按捺不住，欲要甩头挣开，下一秒只觉咽喉处一紧，一个冰凉尖利的东西扎穿了它的脖颈。

    它又惊恐又愤怒，浑身绷紧，想要怒吼，奈何喉管已断，想要挣脱，却受仙索钳制，想要低头咬断深深刺入身体的那不知是手还是利器的东西，可惜四足无力，不得不轰然趴下。

    事情的发生不过一瞬之间杜谦甚至根本没看清女修是如何出手的。

    明明就在方才她还在抚摸虎头，只是一眨眼功夫，她的手已经如利刃一般深深没入虎煞咽喉处，那里本贴着那张她用来“封上要害”的符，此刻白光从伤口处泄出，黑血咕咕涌出。

    虎煞趴到了地下，下一秒，被丑陋女修掀倒，那道白光犹如破晓日光，摧枯拉朽，从咽喉处一直划到了肚腹。

    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都想不到，这不起眼的低阶女修，竟然能当着他们的面杀了虎煞？！

    不对，不对，他们震惊的是，这女修竟然敢当着他们的面，杀了虎煞？！

    她怎么敢？！

    场中有一刹那的死寂。

    “来看看吧，”杨桃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虎煞的毛皮很厚，体格也很庞大，要将它放倒实在不容易。

    她喘着粗气用力扒开虎煞的肚皮，黑血流了一地，将禁灵索都弄得脏了。

    只见虎煞腹腔内，一片污秽狼藉中，有一颗黑色发亮的珠子，那自是煞珠，另有大团大团的泥状物，为粘腻腥臭的腔液包裹。

    她伸手将这些泥状物捧起，掰开捏碎，展示给呆若木鸡的仙君们看。

    丑陋女修站在那里，举着手，稀碎沙土从指缝簌簌落下，满手黑血，一身脏污，发鬓散乱，嘴角微勾露出一抹胜利的笑，那笑容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讽刺：

    “如何，这沙土够多了吧，能换多少灵石？”

    一声怒斥响起：“找死！”

    一道银光挟力迎面打来，快如闪电，迅猛无比，带起狂风，威压将她罩住几乎无法呼吸，就在将将要打中她时，斜侧蓦然有一道力后发而来，泄去了大半力道。

    杨桃听见“砰”地一声闷响，像有大锤子当胸砸中了她，胸口剧痛，喉头发甜，身体失去控制，腾空而起飞了出去。

    身体在空中飘，她意识开始模糊，听见一个又远又近的声音，是原雪怀：“杜谦，这里不是火焰山，轮不到你放肆……”

    她模模糊糊地想，不，那里也不是火焰山，它叫凤凰山，你们不要脸，抢了师父的山还把山的名字都给改了……

    她来不及再想，不多久就陷入了沉睡。

    等再醒来时，已经身处一处舱室内的软榻之上，身侧坐了一个美貌少女，衣衫精美秀雅，神态娇柔谦卑，见她睁眼，欢喜不已，说着“小姐醒了”，一面摇了摇榻旁一个小铃铛。

    杨桃一下坐起，警觉地摸向腰间，触手丝滑，低头一看，却是已经被人换了一身绸纱衣衫，腰间那个乾坤袋也不翼而飞。

    她暗喊要糟。

    乾坤袋里有旭含山给她备的化形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