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向心觅被责令不许出门,只有仆侍按时送来一日三餐,以及郑丽蓉搜罗来的各家郎君的画像与名帖。

    素日里爱吃的菜式没了,从前一日至少送来一次的茶点小食也没了。

    主院里没人来传话,除了本院的几个仆侍,连只狸奴都不从院子门前过,不给向心觅一丝与外界沟通的机会,明摆着是铁了心等着向心觅松口。

    向心觅仿佛并未觉察有何不同,反倒着迷于盯着窗外院子里的皂荚树,眼见着嫩绿的叶子一点一点抽发、繁茂起来,她却如同一朵提前凋败的花,脸色一日日苍白下来,寡言沉默得令人不安。

    青荷心疼她,也替她着急:“小姐,你就去同夫人服个软,嫁人本也是早晚的事,你先看看,万一有中意的郎君呢?实在不行,你假装看两个也好啊。”

    她抱着一摞高高的画与名帖站在向心觅身后,堆得已有小臂高了,意思仿佛是“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能给你找来”。然而向心觅从没打开看过。

    她头也没回,仍然落落寡欢地盯着那棵皂荚树,思绪却全然不在此处。

    向心觅忽然想起年少时,皂荚树还没有长得那么高,她一手就可以合抱住,小时候她比现在更调皮,不知轻重,夏日皂荚结了果实,满院都是清香,她偏偏要爬上去一探究竟,看看香味究竟来自何处。

    那么小一个,让小厮侍女追得满院跑,生怕磕着碰着。呲溜一下爬上高高的树,就可以远远地看见娘亲什么时候能忙完府中的事务来看她。

    待到郑丽蓉接待完客人,打发完府中的一应事务后,往往已是午后,从主院到向心觅的院子是一条鹅卵石小路,为了能方便看向心觅特地修的。她慢慢悠悠地自己院子里走过来,向心觅等不及。

    于是很高兴地大声催促,喊“母亲”。声音惊飞一众鸟雀,众人东张西望地四处找寻哪里来的声音,郑丽蓉还疑心自己幻听,直到有人抬手惊呼:“小姐在那!”,她才在尖尖的树梢上看见小小的向心觅。

    郑丽蓉没有因此斥责过向心觅,即使奶娘忧心地告诉她这样不安全,容易摔到小姐。

    她却笑道:“这有什么,小孩子多摔两下皮实,哪那么精贵。”

    那时候,向心觅以为娘亲会一直这样理解自己。

    后来向心觅去书塾,也是孟兰因坚持要送去,她说女孩子也要读书认字,要知书达理。

    去莫古国,她也不曾多加阻拦,甚至为她骄傲。

    那又为什么,偏偏在嫁人这件事上,母亲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强硬。她干了那么多女子似乎不应该干的事情,为什么只有这件,不行。

    向心觅想了好几天,依然没有想到答案。

    如果她想,她大可以有一百种方法逃跑,只是怕母亲为她伤心担忧,于是只能乖顺地待在府中,沉默而固执地表达着自己的决定。

    青荷见向心觅不说话,不应答,急的在身后直叹气。

    一边是夫人,一边是小姐,她规劝小姐回心转意,小姐置若罔闻,将小姐的情形添油加醋地传递给夫人,希望夫人能心疼心疼小姐,夫人那也毫无回音。

    已经是第十日了。

    反正也不出门,日日待在屋内,向心觅连头发都懒得好好收拾,柔软而乌黑的头发只用一根发簪松松地挽着,有几缕发丝散落下来,温顺地垂在脸侧,掩住了她的神色。她中衣外只披了一件小褂,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欲落不落,有种弱不禁风的美感。

    她忽而起身,探出窗外,抄起支在墙角的棍子,将廊下的鸟笼轻巧地勾了进来。又招招手,让青荷靠近些,随手拿起一张名帖,看也没看,‘刷拉’一声,将名帖的空白处撕下了一角。

    青荷一惊,失声道:“小姐!”

    向心觅扭头,眼神平静,脸色苍白,纤长的食指按了按唇,示意她安静,又轻声说:“去拿只笔来。”

    青荷不敢多问什么,只好依言行事。

    向心觅得了笔,就着那一小片撕的坑坑洼洼的纸片,伏在窗边的小几上低头写了几行字,将纸条卷起来塞进小灰脚上的竹筒里,不客气地拍拍它的脑袋,露出这些天里第一个笑:“去吧,小灰,早点送到。”

    小灰很配合地蹭了蹭她的手,蹦跶两下,毫不留恋地展翅飞向了天空。

    向心觅唇边浅淡的笑意又隐匿了。

    青荷还捧着那一摞与废纸无异的东西,惴惴地盯着她的表情。

    向心觅直起身子,纤细的足踩在地上,她就那么赤足走进了内室,窗外的风吹进来,轻轻地浮动她的衣摆,让她看起来有种飘然而去的美感。

    “别捧着了,我不会看的。看了一个就要看无数个,看多了不选,又会说我挑剔,反倒成了我的错处,我才不干。下次再拿来,就都堆在廊下,别往屋子里送了。”

    这话称得上是离经叛道,青荷听得心里砰砰,但似乎又没法指出什么错。

    小姐说的挺有道理的,她也看不上府里的那些小厮,一个个贼眉鼠眼,拿了钱就吃喝嫖赌没个盘算的,看不上难道怪她么。

    青荷思考了一会,毅然听从了向心觅的话,隔着窗子利落地将画像名帖往窗外一丢,招呼着窗外洒扫的小女侍打扫干净,又弯腰拎起向心觅遗落在榻下的绣鞋,三两步跑进了内室:“小姐,你又不穿鞋!”

    ......

    沈悟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他新官上任,在朝中没有势力靠山,又颇受瞩目,不少人朝他流露出试探之意,似有若无地递出了橄榄枝。

    他不愿随意依附于哪方势力,只有加倍地谨言慎行。

    然而投机者甚众,更有甚者,见沈悟仍与人合住一件院子,颇为殷勤地送了一套两进的宅子给他。

    好巧不巧,就在向心觅家隔壁。

    沈悟自然没收,但意识到以现在的身份,再住在这种地方不大合适,于是起了搬家的念头。

    看来看去,莫名还是中意那人送的两进的院子,于是辗转托人询问那房子是否租赁,最终颇费了一番功夫,成功租了下来。

    母子二人在这处小院子里住了十几年,收拾起来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他公务繁忙,又顾着家里,只有趁着午时歇息,回来帮孟兰因将重些的东西整理出来,更是忙得两头打转。

    许多陈年旧物被翻腾出来,堆在院子里,沈悟站在门前歇息,他难得出了些汗,冷白的胳膊露出来,显露出青色的筋络,在皮肤下有力地鼓动着。

    小灰扑扇着翅膀,忽然飞落在他肩头,他昂首挺胸地冲他“咕咕”叫了两声,神气的样子很像向心觅的某些时刻,沈悟侧头看去,它脚上还系着竹筒,这次显然不是“越狱”跑出来的。

    是向心觅主动写信寄给他的。

    他一贯冷淡的脸上勾起了浅淡的笑意,伸手将小灰捧在掌心里,揉了揉它光滑的鸟羽,又进屋给它取了一把小米,这才小心翼翼地取下竹筒,拿出里面的信。

    信纸破破烂烂的,不知是从哪里撕下来的,纸面上还印着花纹。

    她让他同陆谨传话,询问铺子里的情形,打听打听柳行云到了哪里,还有棉花生长状况如何。末了纸张没了位置,在边角了给他留了一句“劳烦你了。”

    沈悟又细细看了一遍,莫名觉得她写下这张纸条的时候心情不大好。

    他还是小心地将信纸折好,特地绕了路去寻陆谨,将向心觅交代的事尽数传达到。

    陆谨做了掌柜,虽然忙碌,但不必做杂事。沈悟去的时候,他正坐在高高的柜台后,看见沈悟,忙转出柜台招呼他。

    “稀客啊,你怎么过来了?”

    沈悟有些挂心向心觅的事,并不与他玩笑:“向小姐托我问你几样事。”

    他按着纸条一一问了,陆谨却没立即回答,反而面色古怪地盯着他:“为什么老板不自己来问我,反倒叫你来问?”

    沈悟约莫有猜测,这种事只能通过他来传递,恐怕并非向心觅主动,而是无奈之举。

    但见陆谨的表情,他鬼使神差地沉默着,隐匿了自己推断出的答案,他淡淡答道:“你告诉我就是了,问这些做什么。”

    陆谨一哽,咬了咬后齿,但沈悟来问的都是正事,他脸色不好看,但还是悉数一一答了。

    沈悟得了消息,这才去处理公务,他的差事并不清闲,直到天色昏沉,才赶回去给向心觅答复。

    日落西山,沈悟点起烛火,很谨慎地铺纸磨墨,将她所问之事一一答复,末了犹豫半晌,还是落笔:“为何不亲自去问?”

    他凝望片刻,又将纸放到一旁,重新写了一张,改道:“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或许我能帮忙。”

    沈悟将纸折好,塞进竹筒里,认真地给小灰系好,拍了拍脑袋,催促它送信。

    小灰吃饱喝足,有点犯困,不愿意动弹。然而沈悟冷静地将它从笼子里捏出来,又加重力道拍了拍它的脑袋,意思是必须去送,别想偷懒。

    小灰抬头看了看沈悟,他幽黑的眼瞳平静地注视着它,无形之中带来一丝压迫感。

    它不情不愿地“咕咕”两声,还是带着信出发了。

    沈悟收回手,注视着飞向远方的黑影。他默默攥了攥指尖,方才写得太认真,指尖还泛着麻意。

    他期待着向心觅的答复,从寄出信的那一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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