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道院很安静。

    阿尧落地，谨慎打量四周，穿行来到广场。

    金身佛像矗立在中央，仿佛无事发生过。阿尧走到近前，从掌心洇开一抹血色，浓稠发黑，感受到佛像内若有似无那点魔气，倏忽蹿过去融合，佛像有一瞬间色泽变得灰暗，须臾恢复如常。

    这就是她和魔王的第二桩交易——松动青州隙点。

    阿尧脸色晦暗，盯着魔像看上半天，蹲下来拿出弯刀，往黑嘴松鸡脖颈一抹，大片鲜血喷出来落到佛像底座，很快干涸。

    她抬手抹去明显血迹，故意留下角落星点，伸出左手，把左臂内的魔气逼出来些许，倒灌进鸟崽体内，寻道院垃圾场将黑嘴松鸡放下。

    然后，阿尧碎去体内寒潭印禁制，寒潭印立刻激活，与她左臂内汹涌魔气厮杀。她静静看手臂上血管暴起，扭曲数息，魔气尽数被驱散，手臂恢复如初，经脉完好，寒潭印也随之失效。

    到这里，她夺取寒潭印的目的算是达成。

    长夜过半，该回去休息了。

    翌日，阿尧梳洗妥当，和昭阳告别，独自返回万剑宗。

    新弟子入剑冢择剑，正在今日。

    自从紫磐仙尊送她的宝剑碎成两段，她这些日子都没有再寻新剑，等的就是万剑宗开放剑冢。

    东西南北四灵界，东部好武，体修剑修居多，还有一个专精符道的宝玄宗。北部合欢宗势大，真论起来，很符合“交际花”的刻板印象；而西部与南部，分别由医修居多的万春门、音修为主的天音阁为首，简言之，历届灵界大比，单人赛的魁首都与这两地没有太大关系。

    单论打架，武道修士更有优势。

    万剑宗负盛名，宗门浩瀚千年，底蕴极丰，剑冢内的灵剑更是四界之内人人渴望得到的存在。

    剑冢开门，乃是大事。

    群峰座首齐聚，新弟子在燕子道场外站好，随着掌事大长老一起，绕过无情海，进入幽深桃林。桃林曲径通幽，迷雾萦绕，阿尧抬脚踩上台阶，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台阶沿着山体盘旋往下，这一走，直走到溪流曲尽处。

    此地云雾尽散，骄阳磊落，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众人上山三月余，头一次在万剑宗窥见疏风朗日、眼前光明的景致，皆啧啧称奇。阿尧也伸手，企图捕捉一缕干燥的风。灵植在路旁铺开，大道花纹繁杂，延伸到路的尽头，那里，就是剑冢大门。

    宗主闭关多年，今次也未现身。紫磐仙尊上前一步，所有弟子霎那间噤声，自觉后退，把九位峰上首座仙尊隔开来，看着他们作法。

    紫磐环视下首，掌心翻覆间，巨大剑阵从天而降，和脚下花纹交相辉映，夺目光芒盈满众人眼底。

    其余七位仙尊拔剑出鞘，加上紫磐仙尊的那一把剑，八剑嗡鸣，垠天垦地，急速旋转落在剑阵中，大门缓缓向两边拉开，露出深浅难测的剑冢。

    众弟子沸腾，多数人已经开始幻想属于自己的灵剑，是否为上古名剑，曾经随哪位前辈大能征伐一方。

    阿尧偶然发现老熟人，此刻与她一样淡然站着，没什么特殊反应。

    符灵其实早看到阿尧，见她目光飘来，犹豫许久走过来问好。

    她同样入万剑宗，选择拜在天无峰覃渊仙尊门下。

    阿尧浅笑，两人在大成寺也算有过命的交情，数月不见，她鲜见地没感觉尴尬。趁着现在人群嘈杂，她对符灵说：“我还以为你是医毒一道的后代。”她回想初次上惘山，符灵出现在万剑宗山门的情形，直到今日仍有些惊讶。

    符灵如今不以黑袍罩身，不过仍打扮朴素。她望向阿尧眼底，忽然撇过头，指着不远处溪流。

    “整座万剑宗霾雾遍布，终年寒冷，譬如峰上霜雪雨水，虽外化不同，究其根本，与此处溪流并无二致，万剑宗最特殊的是这里——只有此处暖阳生。”

    符灵很少说这么多话，说完才看过来：“其实你也不像剑修。”

    阿尧张口，想反驳什么，最终保持沉默。

    “剑冢内玄机颇多，诸弟子只遵从本心，自会寻到有缘灵剑。”

    紫磐仙尊施施然开口，嘱咐一二。

    众人认真聆听，许多人听完后，很想问问，若走上一圈也没能拔起任何一柄剑，怎么办？

    紫磐下一句便是交代此事：“若未得灵剑机缘——一则时机未到，天命灵剑未存于我宗门剑冢，天地广博，不必心焦。”

    “二则，与剑无缘。”

    此话一出，众人再次喧哗。虽万剑宗也有其他流派道法，但绝大多数弟子都选择剑道。还有什么比剑修拔不出剑更残忍的事吗？

    忽然有许多人交换目光，尽显挪揶。无涯峰大师兄，宗主长子，可不就连剑都拔不出来么？境界再高，剑修拔不出剑，岂非笑话！

    阿尧哑然，思绪飘回旧年。

    闻人遥一生拿过两柄剑，一柄乃瀛洲闻人氏历代相传的灵剑“归雪”，另一柄则是她在万剑宗剑冢内拔出来的死剑“去晴”。她是用双剑的。

    何谓死剑？灵力天生自长，无人知晓如何诞生，无人曾经拔起，无剑灵，即为死剑。死剑虽如此，威力却实在可怕，全因死剑可自生灵气，说是移动小灵脉也不过分。

    所有人都不知道，去晴是一柄死剑，而且从来没有剑鞘。

    二十余年过去，可曾有人再度拔出去晴剑？

    她回神，有些紧张。修士挑佩剑，根据自身情况来，灵剑认主，是同样的道理。邪剑无耶，历任主人都是心术不正之徒；名剑荒古，诞生自无量天火，故而能得它认可的，几乎都是火属灵力拥有者。而且，身负血脉力量的修士，更容易得到厉害灵剑青睐。

    同样出身东郡世家，程家历史上出过很多大能，司徒家却极少。

    为何？盖因司徒氏没有血脉图腾传承，上限比程氏低太多。

    阿尧如今继承香雪梨图腾，灵力木属，不知能寻到哪柄剑。

    剑冢开放，各位仙尊走到一边，看众弟子鱼贯而入。

    阿尧深呼吸，闭上眼，脑中直接就有隐约感召，似乎在呼唤她前往。剑冢内一片青烟，走上几步，就有孤剑插在地上，若旁边有坟，还能知晓剑的上任主人。部分弟子本就儒慕某位前辈，如果发现相应的佩剑，也会停下来试试能不能拔出那剑，并不一定要感觉到召唤才开始寻剑。

    一炷香时间过去，已经有几名弟子寻得本命灵剑，兴冲冲传送出剑冢。至于还没寻到的，自然是能赖一会儿便赖一会儿。

    阿尧四处走，那抹感应始终不远不近，没有强烈起来。

    她凝眸，蓦然回头，暗道失策。

    眼前是荒地，一方小小的坟包鼓起来，旁边，长剑通体雪白，没有像其他孤剑一样插在地里，也没有剑鞘，静静悬浮在土包上方。

    这个坟包没有主人姓名。

    但阿尧认识这把剑。

    去晴，去晴，名虽如此，剑身色泽却比晴日暖阳还要莹白三分。

    如果她拔出这把剑，会有什么后果？阿尧有些不敢想。

    可惜去晴剑没给她逃避的机会，在阿尧迈脚的一瞬间，这柄剑忽然动了，剑尖劈开青烟，从后往前贯穿，下一秒，横陈在她面前化成实体。

    一如当年风月台下，螳臂当车。

    安静片刻，去晴剑变作额间一抹白，没入阿尧灵台。

    天生出鞘的剑，属于永生体。

    兜兜转转，她从半步复生跌落筑基，再次跃入苍生，又回到万剑宗脚下，做那一缕残魂庇佑的凡人。

    去晴剑其实应该永远随闻人遥的名字一起埋葬。至少现在，她绝不能令去晴见光。

    阿尧轻轻按住额心，缓缓平复心情。

    她转头，如今才有兴致看向坟包。闻人遥死得不能再死了，若她没记错，打听来的说法是闻人遥死后，闻人氏家主把她的尸身带回瀛洲安葬了。

    那这里面，埋的什么？

    刨自己的坟，不至于天打五雷轰吧？

    阿尧眯眼，蹲下来掏出弯刀，丁点不犹豫，把坟包挑开，入目一条簇新的炽焰羽衣，包藏在灵力中，即使过上几十年还是不染灰尘。

    回忆从泛黄的角落里被拾起，蛮横地闯入阿尧脑海。

    是她十八岁生辰前夕。隙点突然大范围松动，所有人都陷在不安之中，连赫寒聿当时那样境界平平的弟子也被派去外地加固隙点。阿尧记得清楚，他要去南方沙森，临行前来同她告别。

    “阿遥，初八我应当没法赶回宗门。”

    “先祝你生辰快乐。今年还喜欢裙子吗？”

    少年乌黑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她不知道赫寒聿最后是何时回到万剑宗的，那时候她已经死了。

    九月初九，死在生辰后一日。

    -

    所有进入剑冢的人都出来了。

    紫磐仙尊目光扫过阿尧，默然不语。

    就看见她新收的小徒弟沮丧着露面，手中空空如也。人在山上养了个把月，个子蹿了一截，更漂亮了。

    阿尧是这样打算的——

    去晴剑目前不能被看见，哪怕是她自欺欺人，且能拖一时是一时。

    于是她拿出传音玉简，给赫寒聿传音：“师兄，条件我想好了。”

    “麻烦你帮我寻一把宝剑。”

    赫寒聿此刻正待在教习室，收到传音，浅浅皱眉，只一瞬间便明白她的难处。他停下手上工作，顺手回信：“好。”

    阿尧出来后，感受到上首隐晦的目光窥探，无比庆幸去晴是一把死剑。

    境界再高的人，也探不出去晴是否存于他人灵台。更不要说剑冢内四通八达，专门去看一把剑还有没有留在原地，是极有难度的。

    如此，才给了她暂时韬光养晦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