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

    蒙眼女子闻声并未回头，双手合十：“仙草显灵。”

    “办好了？”

    仙官点头，知晓女子能捕捉到这个动作，“绝无疏漏。”

    -

    神芝仙草图腾一出，灵界沸腾，秘境内更甚。

    归雪剑感受到闻人氏正统而认主的这一刻，阿尧终于放下心来，左右手各持一剑，看着满目疮痍的秘境，在魔阵落定之前，轻声开口：“在座列位皆是于剑一道深耕之人，我有一事相问。”

    “光明剑道，何人得以圆满？”

    这话轻飘飘落入众人耳中，无声片刻，赫寒聿猛然放开抵着冲击波的剑，硬生生承受境外杀机扑来，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尧持剑斩出光明剑道最后的剑式——

    大圆满，恨苍生。

    最极致的光明剑，从来都是舍小我而救天下。

    魔阵被一剑劈开，终止了献祭。满月圆环上，霎那开满香雪海落梨，带着十二月的寒意送给秋海秘境独一无二的一场雪，连带着那少女可怜的本命魂一同炸开，在冷风里灰飞烟灭。只在众人未曾注意的地面，流光一闪而过，就着地面已有的灵线，悄然改掉一些走向，慢慢落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阵法。

    桃花剑亦飞出去，碎成两段。

    庄夫人从此不用谎称阿沅已死。

    “光明剑大圆满……她不是魔。”昭阳被接连两个魂阵折磨得几欲昏死，苦苦支撑数息，恍惚开口，声音在寂静岭下缓缓扩散，直叫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如果闻人遥果真堕入魔道，长生体灵魂不变，道心依然，怎么会还能斩得出这一记大圆满？

    又如何要以身祭道，断了魔王的阴谋！

    “你要干什么！”凌霄仙尊没能亲手弄死阿尧，此时说不上失落，乍然看见赫寒聿闯入阵眼，急忙阻止，“为了她丢掉一副妖骨，怎么还想把仙骨也赔进去吗！”

    赫寒聿哪里是靠近阵眼这么简单，他怔愣一刻，微眯起眼，却还是动作极快地内化妖骨，企图生祭图腾，又用他那歪门邪道挽留什么。凌霄强行降下威压，剖白他的天生骨，忍不住惊叫：“你的仙骨呢？！”

    仙骨？

    赫寒聿讽笑，早就没有了。

    他勉力尝试，却因本命妖骨碎裂，灵脉反噬，无能为力。他一双眼藏在乌睫下波涛诡谲，再抬眼却好像一口匕叩多年的古井，无甚波澜。

    “凌霄，”他勾唇，平静开口，“你也欠我一条命。”

    碧轲仙尊赶到的时候，这对积怨已久的父子两败俱伤，尤以赫寒聿伤处恐怖，几乎落断经脉。即便如此，他也强撑着一口气，差点弄死同境界的父亲，若非各宗大能都出手保人，万剑宗今日恐怕当真要陨落两个天人境上下的修者。

    万道泰山压顶，没有人站在赫寒聿这边。他不以为然笑笑，力竭昏迷之前，又趁众人不注意，在秋海秘境内生生斩断凌霄一条手臂——恰恰是使剑的右手。

    饮魂阵落成，却是用阿尧的魂封住了魔物，阴差阳错，除了凌霄仙尊，没有人笑得出来。

    昭阳被救出来后，眼睁睁看着凌霄仙尊怒不可遏，命人将半死不活的赫寒聿扔进寒潭狱。

    “给本尊查……”凌霄仙尊呕血后猛吸一口气，“是谁！谁将隙点放在了秋海秘境！”

    “还有——”

    他猛地看向赶来的程家人。程讼斐兄妹二人还沉浸在程五娘子竟是阿尧、而阿尧竟是闻人遥的状况中，回不过神。还是碧轲仙尊出手，才及时保下了庄意的命，但她一双腿却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此时躺在程讼瑄怀里痴痴望着远山朦胧，即使程礼泊匆匆赶到，也毫无反应。

    凌霄不由冷笑：“死了？这就是你们程家人信誓旦旦的——死了？！若非你夫人自作聪明设计一场夺魂戏，本尊还没有确定究竟谁是闻人遥。”

    “西山庄氏养的好女儿，帮着魔女冒天下之大不讳，隐瞒数年差点让我万剑宗再次蒙羞！普天之下多少亡魂落于魔爪，你万死难辞其咎。”

    “我？”

    庄意终于愿意开口：“我只知道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我不管什么前世今生，既然她选了我做她母亲，我想救她何错之有？”

    “有谁看到我女与魔物接触了？倒是你的女儿，板上钉钉的魔罐，令万剑宗蒙羞的正是你们一家！”庄意死死咬住下唇，下身毫无知觉，只能用双手狼狈地爬起来，再看不出平时的优雅范。

    凌霄握拳，半边身子的血口被碧轲仙尊帮着止住血流，断臂却一时半会儿难接上。眼下他心痛赫珺身死，纵然闻人遥带给他的百年阴霾陡然散去一半，却不见得有多快意：“无妨。此次碧轲仙尊会亲自往瀛洲一探，闻人遥果真死了还是故技重施，羽衣灯会给出答案。”

    没被砍断的那只手愤而挥袖，衣袖飞扬带起的冷风掀尘，打在庄意脸上，她终于忍不住落泪。

    程礼泊冷面送走众人，慎重取出宝物隔绝一方天地，这才开口：“……夫人，为何不如实告诉我？”

    庄意黯然摇头，掩面痛哭。

    她有一个藏了十五年的秘密，只有程礼泊知道。但其实，还有一半她连枕边人也未曾吐露。

    生讼沅时她难产，却不是血崩之状，而是意识沉蒙，恍惚漂泊。庄意躺在产床上，模模糊糊梦到了一个陌生人的一生。可下一刻，这个清泠泠月亮一样遥远的少女成了她的女儿，梦里，她的女儿会成为程家最优秀的孩子，万剑宗主动抛出橄榄枝将她收入宗门，四界大比，她的女儿会万众瞩目。

    然后死在大比前的秋海一行。

    因为她的名字是这世间的不可说，她的生生世世都要背着苍生债，一遍又一遍去死。

    庄意不幸接到了这缕孤魂的第二世，在生产时触动西山庄氏卜算血脉，从一开始就窥见女儿一生的结局。

    她不想也不甘心，于是献祭了自己一身卜算天赋，强行留住了讼沅命格里不寻常的神器魂，希冀这来路不明的神器能保住女儿一世平安。但这还不够，她告诉程礼泊，女儿不能崭露头角，不能靠近剑道，唯独没告诉他——她知道女儿什么时候会死。

    秋海秘境开启前，庄意原本打算取走阿尧的一小缕魂，让她没办法通过魂眼，也就进不去秋海秘境。有阴阳罗生刺在，她总以为自己能替阿尧争取一息时间逃离万剑宗。

    但她显然漏算了阿尧有记忆这事。

    那是地狱里回来的魂，十头牛也拉不住。

    “阿尧兴许没死，对不对？”

    庄意需要一个念想修补宝塔内那一眼。亏欠了数年的女儿，经年再见，还没来得及补偿，便先后令她遭人污蔑、夺魂，实在是过得太辛苦了。

    程礼泊紧紧搂住庄意，不敢接话。

    碧轲仙尊与阿尧不过萍水相逢，更在秘境外阻拦她闯出来，想必不会帮着阿尧。

    可若代表圣女神魂生死的羽衣灯真的灭了，她们为人父母一场，要如何面对？

    瀛洲远在东海，纵有天堑，横有凶山，碧轲仙尊为着尽快斩草除根，调动全部本事，那头阿尧魂气刚散，她后脚就杀到瀛洲，叩响闻人氏祖地的问天铃。

    来开门的是一名盲女。

    她能感应到碧轲的“形”，缓缓推开山门后，朝着碧轲莞尔。

    “述，奉家父之命来迎仙尊入山。”

    碧轲仙尊凝眸打量女子片刻，暗暗咂舌。都说闻人氏这一代独得双生姊妹一对而已，姐姐身负图腾血脉却不得好死，反倒是眼前这个妹妹，本事平平，百多年不曾公之于众，如今守在瀛洲，结局比她姐姐好上太多。

    闻人遥，闻人述。本是同根生，境遇截然不同。

    “有劳，”碧轲仙尊淡声道，“只不知闻……你姐姐的羽衣灯现在何处？”

    闻人述乍然听见“姐姐”二字，指尖微动，柔声回应：“闻人氏羽衣灯皆存于本命铃宫，我与她一胎双生，眼下羽衣灯同存第九铃宫，倒是能进去。否则，仙尊只怕要拿她魂本命物来启阵。”

    碧轲仙尊挑眉，“如此甚好。”

    瀛洲山上寂寥，仙官不见踪影，山道上两人窈窕身影摇晃，一步一步，总算是来到铃宫外。

    碧轲仙尊抬头，为眼前景象所震撼。闻人氏自天地混沌初开便存，生息至今统共诞生近三十名苍生道圣女，如今无一例外全数去世，羽衣魂台落在宗祠中央，一座又一座，皆为血泪痕。

    再往后，才是代表星宿落座的铃宫。双生女生于天马异朽象下，正是第九铃宫。

    本来么，闻人遥的羽衣灯应该放置在圣女祭台之上，但她年幼离乡，未曾行圣女冠礼，百年之内，便都与闻人述的羽衣灯放在一起。

    闻人述未曾停留，径直走到第九铃宫前，双手合十，虔诚诵念，门口的魂铃倏然响动，一声一声清脆婉转，魂门缓缓拉开，露出里头的情形来。但闻人述回头，轻轻抬手拦住碧轲仙尊，带着歉意开口：“您不能进去。铃宫系着先人魂，倘若外族人踏入，”

    “格杀勿论。”

    碧轲仙尊收脚，神色不虞：“百年之前，闻人遥身死而羽衣灯未灭，你族并未将此公之于众。若我不亲自确认，如何肯定今日她是死是活？”

    闻人述仍旧笑：“长生体神魂不灭亦有限度，她死了，献祭的是本命魂，我能看见。”

    “再多的，祖宗规矩，述必不能违。”

    魂门彻底打开，闻人述慢慢转身，指着正中间魂台相连的一对羽衣灯，俨然是一明一灭。

    “魂台相连的那座，便是我与她的羽衣灯。仙尊若觉得我站在你面前，才是死人，而她本命魂消散，是活人，那我无话可说。”

    碧轲仙尊不曾眨眼，定定看着满室铃宫内，确实只有一座魂台相连，是代表双生子的羽衣灯。她半晌后抬手，用力打向四周。

    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幻象。

    闻人遥的羽衣灯真的灭了。

    碧轲仙尊深呼吸，遥想起少女在抚州请她帮忙救人的模样。

    音容宛在，可惜了。出身这样好，终究是命不好。

    她朝闻人述点头，两人便沿着来路下山，在山门前告别。

    十二月二八，由四界领宗，即东部万剑宗、西部万春门、南部天音阁、北部合欢宗共言，与魔王勾结的那个圣女，终究是死了。但为对抗不知何时就要苏醒的魔王七杀，各部弟子仍需严加防范，勤于修炼。

    灵界大比来年开春照旧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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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万岁道院内，星河寂寥，雪落寒生，少女站在隙点前，慢吞吞抬手，对着掌心不明物体冷冷道：

    “吃饱了？该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