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缱绻

    ……

    “是啊。”

    阿尧忘了,闻人偈如今不过是残魂一缕,碰上了黑白无常那是要被唾弃的。已死之人不想着尽早轮回,反倒插手世间因果,最终落得个两不靠的境地。

    值得吗?

    她等不来闻人偈,眸光明明灭灭,收起了供地上众人窥探的天眼,一步一步往回走。走之前,她静静望着凌霄仙尊转凉的身体,似笑不笑地牵起唇角,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路上仍然能碰见先头下来收尸的仙官,他们瞧她的眼神更为恐惧,个个低着头,生怕与她对上视线。阿尧也不是很在乎无隐,人走了就没有什么需要计较的事了,至于他为何会突然摔下山崖……阿尧环视一圈,迟迟没能发现闻人述,干脆沿着来路找。

    “属下替您将那位公子也带上去?”

    有一名模样清秀的仙官小跑而来,堪堪停在阿尧两步外,神态小心。

    阿尧闻声侧首,随意打发了人,正要迈步,又“诶”一声将人喊回来:“找找闻人述。”

    赫寒聿的心脉有圣女保护撑着,她方才确认人不会死,才敢放心撇下他去杀人。相比之下,闻人述明明该就落在这一片,怎地半天了都找她不见?青天白日见鬼了不成?

    “倘若找到了,马上带过来见我。”

    阿尧抛给仙官一枚飞白令,扬起下巴点了点那东西,一个错眼恍惚见赫寒聿手指微动。

    仙官即刻散去,阿尧脚步飞快跑回师兄身边,眼角眉梢都带上笑意,心口闷着的那缕浊气立时没了大半。

    轰——

    青绿袖光砸在阿尧脚边,被赤焰火挡了。这一下引得赫寒聿弓起半身猛地咳出一口血,颇像病中惊起的将死之人。

    阿尧挥手令无极横拦在头顶,眸光一转,隐约瞥见悬崖边收回的衣角。她心下有了计较,留了个心眼确保这方天地暂时安全,赶紧蹲下来,带血的双手缓缓抬起,有些害怕,却又急忙捧住眼前人苍白的面庞。

    赫寒聿就那样躺着,令天地失色的脸此刻惨白,胸膛剧烈起伏间,那双眼仍旧柔柔看来,并不带什么悔意。

    她察觉到怀里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终于忍不住哽咽,“又连累你了。”

    赫寒聿也许是想回应,可惜伤得太重,一时没法说话。几个呼吸下来,他用尽全力抬起同样血色漫漫的手臂,冰凉指尖缓缓攀上阿尧的手,就这么轻轻缠绕着,良久后才开口:

    “倘若我说……”

    赫寒聿单手支地,猛地凑近。这一下太突然,阿尧却没有躲开,她只看着他用另一只手进一步牢牢握住自己手腕,慢吞吞带到他心口处。

    “特别喜欢你。”

    废墟上无限寂静,赫寒聿这句呢喃就如惊雷般在阿尧耳边炸开,分明是很寻常的语气,由这人说出口,无端带着情意,仿佛万剑宗千山风雪下一汪沸腾温泉,又或许只是他们百年前初见的那一眼,只一瞬间,让两人苦了大半辈子,兜兜转转却也难逃彼此。

    赫寒聿一双眼藏着珍重,重复说:“喜欢你……今日有一瞬间,我怕自己真的要死了,这话憋在心里百多年,倘若惶惶惑惑无法叫你知晓,我死不瞑目。”

    “活一世便有一人爱你,不要害怕往前走。目下爱你、护你之人皆亡,也……”

    “不许说了。”

    阿尧感受着他比冰雪还要更凉三分的手掌,轻轻摇头:“道理我晓得,可看着你们一个一个离开……我不接受。”

    她耳边还回响着赫寒聿那句“喜欢”,心早跳得要飞出胸膛,思绪却乱乱的无法捋清,下意识扯了些旁的:“你总想着这条命随时能舍了,可在我看来,背上你的命,我这一生都很难释怀。”

    赫寒聿这就笑了,忽然用两只手搂住她的肩膀,整个人靠在阿尧身上,前所未有地放松:“让我再看着你死,那不如也杀了我。放我即刻去寻你,总好过再等上百年如履薄冰。”

    “运气好,我们可以生在对门之家,同从前一般相互了解着长大。不需钟鸣鼎食,只要四季常安,只要睁眼就能看见你。那样就够了。”

    “阿遥,”赫寒聿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禁地坍塌,徒留他们二人在血污中狼狈跌坐。阿尧用力闭眼,咽下苦涩,紧紧抱着昏死过去的赫寒聿。她抬手把眼前凌乱的发丝拂顺,两人稍稍分开,她的目光就又从熟悉的这双眼滑到下巴,最后慢吞吞挪回赫寒聿眼底那颗朱砂痣上。

    眼底一点红,分明是多情的相貌,偏偏叫她欠了他这么多。

    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万剑宗飞雪千里的那些年,她也曾一遍又一遍把喜欢说给门前的桃花潭听。

    海青天每一株花草知道,每一只路过院落的玄鹤知道,盘旋于无情海的春风知道,四季轮换的日月知道。

    唯独他不知道。

    阿尧红了眼眶,唇畔擦着赫寒聿颈侧感受温热,抓不住那一丝缱绻。

    她忽然转头警惕地看向身后,眼底潮意尚未褪去。

    “……你要怎么回应他。”

    闻人述孑然一身站在他们两人背后,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端看那一身伤,分明该落在生死边缘,此刻瞧着却还好,远不如阿尧想象中严重。

    阿尧沉默良久,再次摇头:“如果我能摆脱这些,我会……”

    会重新正视自己那份不见天日的情意。

    “我现在是一个很害怕失去的人。”

    她抿唇,对着闻人述笑了一下,起身吃力地将赫寒聿半个身体扶起来,抓着他的一只手绕过自己肩膀,调整了姿势,召唤无极剑陈于身侧,随时准备御剑离开。

    闻人述神色恍惚,蓦地跑过来轻拉着她的衣袖,“……谢谢。圣女保护很珍贵。”

    阿尧盯着她别扭的那只手,始终笑着,用力眨眨眼赶走酸涩,柔声道:“到底占了这份力量,能用便用了。瀛洲没什么能束缚你的,今日过后,你总要好好想想往后余生的路怎么走。”

    “哦对,”阿尧猛地停下来,寻了一处岩壁把赫寒聿放下,四处张望,反而有些不知从何开口,“我们要——”

    “灭心阵!”闻人述猝然打断,不可置信地看向头顶。悬日将山峡裂缝无限扩大,地平线高高挂起,铃宫短时间寂静后再次招摇,满山魂铃乍响。

    “上去!”阿尧连忙半拉起赫寒聿,另一边招呼闻人述跟上,无极剑倏忽放大,载着三人乘风起,瞬间回到地面上。这里血流百里,多的是被赫连苍毙杀的人,她一眼望见华衍和暄夫人,下意识出手打断二人正在运转的法阵,匆匆藏好赫寒聿,三两步冲上去与人对峙。

    看客眼下都成了局中人,半数知晓华衍要做什么,于是默不作声站在了他身后。阿尧举目四望,只剩下零星族人犹豫着来到她这边,其中便有三夫人。

    余下碧轲仙尊那一伙四大宗的人,在这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三夫人急急靠过来压低了声音:“你那一出将故人之魂都引了回来,或许还掺了些脏东西。家主准备启用灭心阵,结果了那些个不干净的腌臜货。”

    阿尧冷笑,“不干净的是魂还是人?自有他们亏心的。”

    “华衍,立刻停下!”她持剑上前,毫不客气地指着面前夫妻二人,目光不善。

    华衍挑眉,许是在衡量什么,半晌后和气开口:“你既是月玄之身转世而来,堕魔一事……是爹对不住你。来日自要给你赔罪,只是当前有更紧要的事。阴阳魂失序,年年也有这样的事,你闹出的动静太大,魑魅魍魉皆来,不可不管。”

    “灭心阵开了,也就清净了。”

    那边厢站出来另一名夫人赶紧说:“遥姐儿可知道灭心阵?咱们瀛洲三阵,此其一,可分辨善恶鬼魂。”

    阿尧深深看她一眼,不屑道:“早不用晚不用,你瀛洲是第一日被渗透成筛子吗?怕不是某些事露了马脚,再没有转圜余地,只能一把火烧干净痕迹。”

    场面上一时安静下来,阿尧歪头想了想,学着闻人偈那样念了句诀,水镜凭空出现,倒叫她吓了一跳。此物一出,她自然有了数,信步往人群中走两步,道:“水镜乃善恶分魂至宝,几百年来世人皆知。瀛洲多存于闻人氏有功的先人亡魂,为防错杀,先用此物探过,再行计较。”

    “你说呢?”她转头,眸光飞了一圈,正正落在暄夫人身上。

    暄夫人的神色阿尧看不懂,她也没想真的征求这人意见。见众人无言,阿尧满意笑笑,伸手扶住水镜,晃似要从距离最近的第九铃宫开始探查。

    “不可。”华衍摆手,满目不虞。

    “可!”

    阿尧豁地转身,水镜直接怼在暄夫人身上,猛地发亮,在夫人急急抬手遮脸的情况下凶光大作,镜子中呈现出身穿绿衣的女人模样,仔细看去却与眼前人的皮囊有细微不同,最明显的便是那一头微黄的长发,以及手腕上像被烙印上去的——

    圣女印。

    “鸠占鹊巢,听我喊了六年的母亲,你好意思吗?”

    阿尧放开水镜,三步上前揪住暄夫人的衣领。她比夫人高,动起怒来下手偏重,提着暄夫人令她脸色涨红,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众人骇然,就见阿尧同样扯开左手长袖,融合的印记色彩分明,“我杀赫连苍时你不跑,是打量着我发现不了?还是亲儿子放不下圣女力量,迟迟不愿离开,你也就走不了?”

    华衍冷汗丛生,觑一眼众族人渐渐凝重的神情,仿佛下了大决断般说:“这是何意?”

    “闻人译暄的身体里装着闻人诉雪。”

    “而译暄只得了禁地里不见光的一隅作栖身之地。”

    无极剑飞出去,擦着水镜借力转向,镜中人回首,真正映照出盘龙柱后藏着的那个“人”。

    水蓝长裙,宁静面庞,还有和闻人遥一模一样的眼眸。

    修曳所以为的相似,同阿尧所以为的全不相似,在镜子里有了很好的解释。难怪诉雪创造的幻境那样恨“姐姐”,并不因她的愧疚,而来自她终年惶恐酿造出的扭曲恨意。

    闻人遥的存在永远提醒着诉雪,她是个卑鄙的小偷。

新书推荐: 海风与浪花 [杂物箱]阅读指南 猪被白菜拱了 重返人间 远川犹在 七年滋养 海*******花 钓系掌柜养成计划 王妃刺杀日常 明嘉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