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随庄氏车架离开可好？”

    女人收起召谕，鼻观眼眼观心，终究没忍住，垂眸仔仔细细打量了阿尧，朝她露出一个不熟练却温和的笑容。她随后自我介绍道：“我是庄念，西山庄氏左博馆中人。”

    阿尧抿唇，立时想到庄氏因何而来。

    庄意。

    她同样回了一个笑，却没说愿或不愿，问道：“不知均平帝眼下如何了？”

    “急需圣女。”庄念面容严肃，许是自觉筹码不够，索性从袖中取出一支木签示众，“晦无道人日前请问天机，关键之处正在圣女身上。我走这一趟，只要你说可，无论如何都会将你平安送至中州。”

    倒是聪明人。阿尧点头，料想着瀛洲之外恐怕早已埋伏数众，截杀也罢，俘虏也罢，想榨干她价值的人不在少数。倘若这份血脉力量拦在七杀将出的消息前，又会多上一笔吸引力。

    庄氏此时横插一手……庄意有这么大的面子吗？她可没忘记当初万剑宗那一抹天上降虹，正是出自卜算子之手。

    “卜算子是庄夫人的祖父，这晦无道人又是？”阿尧没有贸然做出回应，默默与朔源宝堑交流。

    朔源宝堑回得快：“你小舅。”

    小舅？阿尧鲜少听见这个称呼，反正无论如何也对不上脸，她也就没纠结于此，立刻换了话：“卜算子和小舅，老爷子和小孙子……谁更厉害？他们不和？”

    “不许说你饿了！”

    阿尧赶紧堵住神器的话头。

    朔源宝堑只好无奈回应：“挺饱。你想的没错，庄纪之与卜算子离心，五年前自立门户。但他天赋奇绝，庄氏族中不同意此人分家，是以时至今日他非但没成为边缘人，还隐约能与卜算子分庭抗礼。老妖怪避世不敢出，庄纪之才是西山庄氏的未来。”

    “庄意与他一母同胞，此计确为她们姊弟三人商议过后拿定的。并不全然为你而来，事实上，程庄两家同样需要阻止司徒氏与天华氏统领东西中三郡。”

    “又有司徒氏的事儿？”阿尧撇嘴，难得想起司徒昭那个讨厌鬼，看庄念的眼神就和缓下来。

    “稍等，我有一些事没解决。”

    阿尧与庄念点头致意，乐呵呵走到华衍面前，说：“您可能不晓得，诉雪姨母早早把我的羽衣灯割去了，目下我已不是瀛洲人。”

    她趁华衍没反应过来，大步跑进第三铃宫，端着月白月玄的羽衣灯细细感受，一挥手赶在华衍扑过来之前，直接掐灭了属于月玄的羽衣灯。

    神魂俱在，一盏灯而已。

    断不了她的生路，却能断了这条魂与瀛洲的最后一点联系。

    “不要！”

    “诶，”阿尧高举着羽衣灯，却是一手护住月白的那盏，“口说无凭，我想了想，正好用这个法子告诉诸位姨娘叔伯，我真的是月玄。”

    “看——我的两盏羽衣灯与瀛洲断联之后，您手上可还有家主印？”

    华衍死死捂着手臂不动弹，端看神色也知晓大事不妙。阿尧满意地咬唇，瞬间护着羽衣灯闪到铃宫之外，意外撞上蹒跚走来的赫寒聿。

    他醒了！面色瞧着仍旧苍白，眼神却已恢复清明，分明摆脱了濒死之境。

    赫寒聿感受到熟悉气味，想也没想伸手将人搂住，两人一齐踉跄几步，望向彼此一时无言。许是日头渐浓，阿尧若抬头便要直视赫寒聿身后的日光，索性悄悄避开他的注视，只把眼睛落在他肩膀处。

    赫寒聿冲她眨眨眼，偏头轻咳，说：“好多了……你想走吗？”

    阿尧还注意着华衍那边的动静，闻言点头：“本来就是要去北地的，先是被福山的事绊住，又辗转来了这里，原本的计划全乱了。”

    “瀛洲无主，没关系吗？”

    铃宫广场上三三两两聚着族人，要么帮忙处理被赫连苍杀害的人，要么远远觑着这边，大多数人的目光又被赫寒聿挡住，阿尧于是改用传音道：“华衍暂时无法连根拔起。他在瀛洲汲汲营营这些年，就算没了家主印，定然也有后手，我此番不过防着他与方丈山合作。如今无隐死了，他也失去无量骨鞭的使用权，该消停一阵。”

    “我随你一起。中州路远不提，涉及到皇权，终归不会安宁。”

    赫寒聿探头看了看羽衣灯，将手上的须弥戒褪下来，“头先送你的那只不见了？”

    阿尧目光游移着老实点头：“没用那个装东西，许是奔波来去就给丢了。”

    “猜到了。”师兄无奈笑笑，把须弥戒递给她，示意她戴上，“里面都是药。须弥戒禁制效力高于芥子囊，你可以用它保管月白的羽衣灯。”

    闻人遥的羽衣灯归属于她自己，不需废什么功夫就能收入魂台，如今手上这座羽衣灯却不可同样对待。堂而皇之拿着难免惹人惦记，阿尧思忖片刻也就不同师兄客气，应声接过来。

    须弥戒自己适应了阿尧的手指，缩小到圈口正好的程度。阿尧转手观赏片刻，把双座羽衣灯收入须弥戒，正色走向庄念，不卑不亢道：“时局混乱，人皇自然是能保便保。我这里还要加上……”

    她停顿一息，拧眉朝闻人述看去。闻人述早在赫寒聿来时就默不作声退到一旁，眼下见阿尧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双手握紧又松开，下定决心般走来，轻声细语道：“我也想去中州。”

    闻人述一时没敢看阿尧，咬唇兀自拽着裙摆，却听阿尧从善如流接话：“对，我这里有三人，不知你们是否方便？”

    庄念生得英气，气质倒很是柔和，忙不迭应下来，指着身后的一干从者，“我此行带了二十名复生境前来，旁的不说，顺利抵达中州不成问题。”

    阿尧试探着看过去，的确如她所说，都是个顶个的高手。

    “酉时一到就动身，可行？”她尚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与庄念打着商量。庄念无可无不可，左右只是等上两三个时辰，当下便应了。闻人述于是喊桃枝带人下去安顿。

    阿尧见状与赫寒聿耳语一番，眼神扫过调整好状态的华衍，悄悄离开铃宫，沿着山下小路疾行，手起刀落劈晕地藏外的守门人，闪身闯进去。

    地藏与她上次来时一样，只靠长生烛照明。阿尧直奔地藏尽头，穿过博古架停在记事簿前，深呼吸翻开记载着朔源宝堑有关秘史的那一本，原本空白的书页簌簌抖动着出现了文字。

    朔源宝堑第一任持有者——闻人偈。

    阿尧平静翻开下一页，书简右边记录着第二任持有者月玄。左边页简上次看是空的，这次来终于显现出一行浮白小字：

    “我死后，你要把我的意识留在神器内，与你共生。倘若瀛洲至暗无边，我就是永世灯炬。”

    阿尧伸手抚过这行字，如释重负地笑了。她把记录簿捧起来，唤醒朔源宝堑：“闻人偈应当只是意识休眠？”

    “对。”朔源宝堑没有多说什么。

    “我要怎么才能让她恢复清醒？”

    朔源宝堑娓娓道来：“圣女可曾记得在青州，我同你说的善念恶魂？你不妨再仔细看看神器的记载。”

    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嘛！

    阿尧诽腹，转念一想，朔源宝堑这是拐着弯告诉自己它饿了。她轻叹一口气，拿起另一本黄皮簿随手翻着，总算在末尾找到相关记载：

    “朔源宝堑乃天地珍宝，需以万灵恶魂喂养，方可维持神力。”

    恶魂……阿尧恍然，点着这两个字道：“所以凡人善念其实是闻人偈需要的？只有神器内存在足够善心念力，她才能保持意识清醒？”

    阿尧已经太久没有主动搜集凡人善念，细细算起来，最后一次念力爆发大约是福山驿站那些火灾余生的伤者。

    的确是很久了。闻人偈动用太多次力量，接了赫连苍那道劫雷，能留住意识已是万幸。阿尧搞清楚这些，果然听到朔源宝堑肯定她的猜测：“不错。闻人偈死后怨念太重，必须以善念压制，才能令她保持清醒。”

    阿尧妥善放好两本书册，后退一步望着月白的长生烛。月白的在这，那前头多出来的自然就是诉雪了，她一身轻地撤退，没注意身后突然挂现在墙上的人面。

    ……

    月明星稀，今夜难得无风。

    华衍等人的确没有再纠缠，或许正关起门来憋着坏，阿尧懒得去想，围着花坛走上三圈，无极堂堂圣剑被她用来掘土，一块一块挖，脚边已堆了一个小土包出来。

    “没记错？”

    赫寒聿帮忙运土，唇边噙着笑意，顺手捡起一片落花摆在花坛瓷面上。

    阿尧暗道一句“奇了怪了”，站起来活动筋骨，“没错呀。那坛酒我思来想去只能是埋在这了，碧海居没有其他合适的地方。”

    两人正站在闻人遥幼时居住的地方。小院百年无人长居，冷清萧索，幸得仙官按时洒扫，否则他们只怕要吃一嘴尘。赫寒聿慢吞吞抖开手指间的土屑，拿起煞剑竖着插进土里，翻来覆去直把半个院子撬开，总算在院尾一树梨花下刨出酒坛。

    他伸手掂着，颇觉分量重，回首打趣道：“女儿红？”

    “刽子鞭！”阿尧脚步轻快地靠过来，直接把酒坛的封层掀开，“瀛洲不兴什么女儿红。这酒也是我自己埋下去的，不是父母。”

    “此名何意？”赫寒聿不怎么喝酒，猛地闻见酒味，轻轻挑眉。他见阿尧开心，不免有些郁闷，“我记得你不好酒。”

    阿尧接过酒坛搁置在院中石凳上，就近折了两片叶蹲在泉边洗净，竖起一根手指道：“最多一碗——就不行了。刽子鞭是用没神性的仙草酿造的，没什么寓意，非要说的话……”

    “游子归乡，喝一碗尚可。”

    “归乡……”赫寒聿目如灿星，定定望着她，一时没想起接过叶子。

    阿尧看他走神，干脆三两步走回去仔细把飞叶圈折，给两个叶子杯都满上酒，方小声招手：“师兄！”

    赫寒聿珍重地接过刽子鞭，仰头一饮而尽，“恭喜你，回家了。”

    直到污名被洗清的这一天，闻人遥的名字似乎才真正远离轮回，落在这片土地上。

    阿尧酒到嘴边忽然有些哽咽，蓦地扬首倒酒。烈酒穿肠过，她轻声道了一句“谢谢”。

    赫寒聿低头取出帕子递给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看向穹顶星河。这背影同从前没有太大变化，阿尧只感觉一颗心忽而收紧，小鹿在心盘乱撞，差一点就要与月光共舞。

    冷夜阒然，却有风恍从前堂过。

    “我想等一个答案。”

    “但你不用着急。同此前百年比来，我已很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