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寒聿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阿尧自然是懂的。她抿着唇迟钝点头，意识到这人瞧不见她的小动作，这才出声：“听到啦。”
“好。”师兄轻笑着替她把肩上的落花拿掉，“马上酉时，咱们去山门那？”
“走吧。”
阿尧殿后，关上碧海居院门，最后看了一眼山间明月，同赫寒聿一起踏着碎雪下山。夜间瀛洲灯火如昼，她们顺利漫步到山脚，闻人述早就等在这。
她如今得了洗尘心让渡出的所有力量，眼睛罕见地能瞧清大部分东西了，立时捕捉到二人靠近的身影，却踌躇着没有寒暄。
阿尧目不转睛看着她，走过去将盛出来的一小杯刽子鞭递给她，道：“当真想清楚了？你若走，往后再回来，不知是何光景了。眼下若留在这，倒是能拢下一批人为你所用，架空华衍未尝不可。”
闻人述凑近了闻出酒味，心绪复杂，一饮而尽，坚定摇头，“任性也好，懦弱也罢，我不想永远困在这。”
“随你。照顾好自己。”阿尧看见庄念，与闻人述侧身而过，走之前只随意拍了拍她的肩膀。
“都准备妥了？我这里一切就绪，随时出发！”庄念拿着刀，骑在枣红马上朗声询问。
阿尧指了指马车，又指着赫寒聿，“我与他皆为修士，骑马便可。舍妹稍有不适，便要麻烦你的人照看一二。”
闻人述才刚得了能视物的机会，总要小心些。阿尧试探过这些马匹，没发觉不对劲的地方，安心招呼赫寒聿来，一人选了一匹骏马随行。
瀛洲驻扎于东海之外，她们最多用地面行具跑到东海边缘，到那时则必须换乘仙舟飘洋过海。一路上不难料想会有坎坷，但此一行却避不得。
……
“东海近来潮汐紊乱，夜半多有魔瘴出现，我们今夜便先歇在仙舟上，等到东方泛白再动身。”庄念翻身下马，大刀横在后背，伸手为阿尧几人指路。
他们子夜前已离开瀛洲山，一路马不停蹄，正赶在丑时三刻走出密林。长风吹不散浓雾，老树枝头蛰伏着难眠春虫，一行近三十人皆压低身形，将马驹留在密林中，只身走出阴影，仰头望着雾霭中潜藏的仙舟。
舟身狭长，有三人高，站在地面全看不到夹板上的情形，再往外一里，赫然就是东海。庄念招手示意属下先上去探查，余下众人各自警惕着。
阿尧环视一圈，此地除了夜风呼啸，便只有潮汐捧着月光，盈盈昃昃。她的影子拉得极长，面朝东海，看着半截人影淹没在浓雾里不知所踪。很快，这抹空缺就被赫寒聿的影子填满，她扬首，师兄轻轻将披风递过来，“寒夜湿重，披着吧。”
“哪来的？”阿尧好奇探头。他们轻装上阵，身外物够用就行，倒是没准备御寒的衣物。
赫寒聿掌心摊开，五指对着庄念，“他们一应物什备得齐全。”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两人吹着海风，咸湿水汽扑面而来。阿尧很喜欢这感觉，伸手抓一把空气，说：“东海入中州有位面变化，说起来离堑海很近。等我们到那个节点，我想看看。”
堑海是七杀诞生的地方，也是魔族倾巢而出的第一地点。阿尧如今有了月玄的记忆，知晓魔物出世时，堑海必有异象。反正他们顺路，她站在仙舟上看一眼就好。
“嗯”，赫寒聿鼻音微重，刻意放低音量，“那……残魂呢？”
阿尧吸一口气，蹲下来百无聊赖地观察细沙，水浪把他们冲上岸翻涌，片刻后又被褪去的潮水裹挟着没入深海。
她说：“一片在风月台，一片在……南郡。”
“顺利的话，我找机会摆脱庄家人，回一趟风月台。只不过，那一片魂大概封印着七杀，我若要取魂，恐怕又要被指着鼻子骂了。”
阿尧撇撇嘴，一时间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走一步看一步。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更何况七杀苏醒重返人间只是时间问题，百年安宁，你早已为苍生牺牲过了。”赫寒聿犹豫片刻，仍是伸手在她背上轻拍，带着强烈的安抚意味。
“可以上去了。”闻人述不远不近缀在两伙人中间，出言提醒阿尧与赫寒聿。
阿尧“嗯”一声朝赫寒聿笑笑，两人并肩往回走。
仙舟上视野开阔，离天亮还有近一个时辰，众人于是各自分配好客舍，留下几名守夜的，其余人抓紧时间回房眯一会儿，等到山间吐阳，便可换下守夜这一批，正式启程往人间去。
阿尧的房间与闻人述挨着，赫寒聿则同随行的男修一起去了西侧排房。她把闻人述送到门口，挪两步就正好站在自己房前，临进门时叮嘱闻人述：“有事喊我。”
门一关，阿尧才卸了浑身力气，歪七扭八躺在木床上出神。床板单薄且硬，往上倒是铺了一层厚实的被毯，居中那床衾被直接让阿尧充作靠枕，闭目计划着往后的路。
原以为杀了凌霄，她该是快慰的，但这口气断在凌霄死前那憎恨的一眼上。曾经仰望、尊敬的师尊，也不过是怀揣私欲贪生畏死之辈罢了。这样的人，倘或施舍一点庇护给凡人，想是多得感念。
可剑尊的威名只养出了他灭徒杀妻的威风。
死了拉倒！
阿尧和衣，翻身把脸埋进衾被，闻出这寝具用栀子花水浸洗过。
下半夜海浪愈发汹涌，仙舟上倒是风平浪静。阿尧翻来覆去睡不着，坐起来清净内识，一点一点梳理着这段时间大起大落的经脉。置境得来的赫连苍之力眼下消失殆尽，她的境界却已然历练到顶，明显差一个契机便可突破天人境。
或许是四魂健全时？
阿尧不着急，顾自修复内生力量，不知不觉捕捉到窗外变色的云雾。
天亮了。
“咚咚。”
有人敲门，阿尧即刻放出神识，发现是赫寒聿。她匆忙整理好着装开门，就见赫寒聿今日换了一身衣裳，总算不是通身黑或红，珍珠白长衫，腰上配一条浅青大带，衬得整个人挺拔又清俊。他没处理长发，只用一条丝绸在发尾束着，有些随意。
“好看。”阿尧直白地夸奖，反惹得赫寒聿愣了一下，柔和笑开。
“是不是快到堑海了？看看去。”阿尧猜就是这个，否则赫寒聿没必要赶一大早来敲门。
她路过闻人述房间，想了想顺手敲了下，传音于门内人：“我们要去观堑海异象，你若有意，自来夹板寻我。”
晨雾被结界挡在仙舟外，薄薄一层覆盖了天上地下，风把云层揉成自由的形状，爿爿游曳，稍微有些遮挡视线。老翁早早爬起来驱舟启航，阿尧站在夹板顶端用力呼吸新鲜空气，心情极好。
“往右驶过这一片，就到堑海上空了。”赫寒聿抬手从左划到右，单手握着围栏，目光沉沉。
“你们也来看那个？”
庄念人未至声先到，阿尧回头，一黄一蓝两个身影，可不正是闻人述与庄念？
四人草草寒暄一番，一字排开站在围栏边，庄念神色古怪看一眼，笑得感慨：“我曾见过你的，在你的洗三礼上。”
这个“你”自然是指程讼沅。
阿尧摸摸鼻子，终于意识到淡淡的尴尬从哪里来。论辈分，庄念妥妥的能受她一句“姨母”，但以魂论年龄，庄念竟然是在场最年轻的。再怎么论修行天分，庄氏姊弟三人如今也不到不惑之年。
“我那时……还不大记事。”
阿尧应着，勉力回想，的确是不记得了。转生的头一年，她意识尚处于混沌，一切都乱糟糟的，同真正的婴孩没什么差别。如今想来也算幸运，庄夫人一手促成了程讼沅避人耳目长大，直接保护了她。
若什么也不懂时就被找到，那才是噩梦。
“那时多小呢！阿姐将你抱在怀里还不足一臂长，见了谁都要笑笑，一转眼——这样大了。”庄念本说着正激动，却又不敢过多提起庄夫人，便悻悻止住话头。
阿尧不介意这些，不管哪位都是她，真要说起来，程讼沅才是她今生的身份。她问：“庄夫人如何了？”
“还算乐观。你若……也罢，这都是个人的缘分，我不该干涉才是。你只记着，到了中州，庄氏的人不可全信。”庄念摆摆手，还待说些什么，结界却突然被打破，大片黢黑烟雾涌入，四人立刻戒备。
阿尧把闻人述拉到里面来，反手召唤无极剑飞于上空，剑光横来斜阳，如春入地，重新张开护船屏障。赫寒聿漫看一眼，朝庄念道：“或许是堑海异象。这里多数人听命于您，眼下点清人数为先。”
“是这个理儿。”庄念赞同，自去安排。
“我看着不单是异象。”阿尧察觉到魔瘴中暗流涌动，双手结印将灵气注入无极剑，“谨防魔物趁乱闯入。”
“七杀复苏需要大量‘能’，堑海一带过路的修士都会是他们的目标。最迟至他完全醒来，人间必有一次大规模的屠杀。”赫寒聿同样出手给圣剑注能，保证灵力供给可以支撑到仙舟顺利穿过堑海一带。
“庄氏卜算天机，喊我们下山估计也有这一层考量。届时人间哪一处被集中攻击，我们便可千里驰援……也许他们早就算清了魔物落点？”
突破点就在中州？
二人心照不宣闭嘴，阿尧走不开，只好拜托闻人述注意天象。她确认闻人述在屏障的保护范围内，回首继续说：“但凡人提供不了‘能’，反倒是我曾经留在寒潭狱的隙点大有可为。魔物直接杀上万剑宗岂不更好？眼下凌霄已死，万剑宗正是群龙无首……”
要么改道去万剑宗守着？
阿尧一时纠结。寒潭狱出入皆有条件，她当时把隙点放在那纯属钻空子，那儿既属于万剑宗，又可以辖制魔族进出，本是没毛病的。问题在于——掌管这个条件的凌虚子，她后来猜测是魔物一方的人。到时魔族大军能否进出，不过就是凌虚子一个顺手的事儿。
不能往深了想，一想一个错。
赫寒聿也沉默了，想着取个折中的法子，“你与七杀无勾结，他们本来可以推到你身上的黑锅就没用了。若魔物还要从万剑宗入手，内鬼不查自曝。这只是魔族的第一步，还不至于就这样浪费蛰伏几百年的棋子……除非七杀认为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仙舟蓦地颠簸，船尾传来惊叫，赫寒聿揽臂把阿尧拉住，神色不悦，“我去看看，你小心些。”
“好。”阿尧改换手势，单臂支应着凝聚灵气，无极剑由半空跃下，立在阿尧与闻人述面前，堪堪超过船头的定海针，劈开气浪，将整座仙舟包裹在清润剑光里加速向前。
烟瘴越来越浓，阿尧察觉到闻人述略显慌乱的步伐，放轻了语气，“来我这里。我们直接跨过这一片再回头看。”
“有人被魔瘴魇着了，先冲出去。”赫寒聿三两个呼吸间已弄清事由，远远传音，阿尧目光中便出现一道红光，自船尾射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无极上。
她立刻拍剑，剑尖朝前劈波斩浪，整座仙舟腾云驾雾，倏然从黑夜跃入白天，眼前晴光闪烁，烟瘴没有追过来。
“小心！”
船头突兀出现一人，扑过来直取两人面门。
阿尧反手推开闻人述，赤手空拳接下一击，提腿扫过来人脚下，顺势压膝扣住她双手反剪在后，倾身压着人解放自己两只手，毫不犹豫就着头颅一拧，瞬间解决一人。
“给我死！”
这边还没了结，从天而降一彪形大汉，阔面斧当头劈来，阿尧拎着前头昏死这人扔过去，斧头悍然把人劈成两半，五脏掺着血水喷出，血雾中斧头飞舞，阿尧左闪右避抓住空挡近身，一拳擦着大汉下巴上勾。
“无极！”
她厉喝一句，长剑调头学着大汉登场的姿势，一剑穿云蔽日，正面开瓢那颗头发稀疏的脑袋。阔面斧由着惯性飞出去，砸在仙舟定海针上，恰好断了神力。
仙舟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