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风月

    宫闱之中,最是安静。

    天边压来半城乌云,气温瞬间转凉。

    阿尧跨出玉榄,就见赫寒聿无所事事地站在檐下听风,发现动静回头时,面上还酝酿着一则山雨欲来。

    “如何?”他收了郁色,瞥一眼与两人擦肩而过的天华菁,婉拒打伞而来的宫女,自己接过伞把阿尧也纳入伞下,跟在宫女身后慢行。

    阿尧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旁人眼中他们始终沉默,神识却早已勾连着交流起来。她感到奇怪,仔细盘了一下均平帝的内息,悠悠道:“我怎么觉得均平帝好像是不太对劲,他那状态与其说濒死……”

    赫寒聿投来疑惑的一眼。

    “倒不如说已经死了。”

    轰隆——

    惊雷降下,骤雨疾行,阿尧回首,乌云罩下阴暗面彻底吞噬养心殿投在地面的影子,电光打碎飞檐,瞧上去分外狰狞。

    前头带路的宫女轻车熟路绕过官道,引着他们来到一处偏院,阿尧打量了几眼,默默记住几条分岔路口,这才跟着踏进小院,迎面就是东西排房,居中是一座稍破败的宫殿。

    这不会是废宫吧?

    她忽然开口:“这位姑姑,我住得离陛下是不是太远了?倘若……”

    “天华菁住得近,你二人轮换不就好了?”

    殿门老旧,沾了一层灰,林木挡住了天光,令这一块显得分外萧索,阿尧牵起唇角,伸手捻了一丝雨水。这样看,离得更近的天华菁值守夜晚?长夜漫漫,能动手的时间那可太多了。

    “咳咳……”

    她抬手拂灰,再转眼那位姑姑已走了,换来三个模样伶俐但年纪极小的宫女帮着收拾,五人合力整顿了一下午,日薄西山时总算拾掇出能住人的两间屋子来。

    一东一西,两人都没去占用主殿。

    雨丝朦胧,细细密密落在檐下,很快蓄出一捧积水,小姑娘们怯怯告别,大门很快重新关上。

    赫寒聿轻碾脚底泥沙,问:“几时动手?”

    阿尧正靠在门后磨刀,如意刀开刃后更加锋利。

    “亥时一刻。”

    等到养心殿的人都睡下了,真正在夜间活动的怪物就会出现。

    她想做黄雀。

    ……

    “给我吧。”

    亥正万物皆眠,养心殿内却灯火通明,无一人入睡。

    天华菁伸手接过御医的长针,挽起袖子,熟练地把针头扎进手腕,针管立刻吸一束血液,从另一端流入药碗。约莫装了小半碗,天华菁才白着脸拔针,靠在床架旁有些缓不过来。

    宫女赶紧递上蜜饯,殿内众人有条不紊,自去混合了药引药膳,趁热端进内殿。

    天华菁走起路来摇摇欲坠,却还是强撑着提帘入内,悄悄坐在床边,引一道灵气灌入药膳,在拂檀等人的注视下点点头,今日的救命药就算是好了。

    宫女按压均平帝人中,中年皇帝一双眼浑浊得发黄,目光呆滞许久,才借着外力支起身子,迫不及待把药喝下,猛地拉住天华菁的手,一边抚摸一边喃喃自语:“朕必不会亏待你……”

    天华菁自然是应了,垂眸抿唇,唇边那抹笑无论谁看都是小姑娘家的羞涩。

    月半中天,拂檀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眸中暗藏机锋却不显,脚步松散,挥挥手把人都遣退,自个儿拍拍天华菁,也就随着宫女一道离开了,神情间丝毫不见对玲珑心的在意。

    殿内很快只剩下均平帝与天华菁相对无言。

    均平帝明摆着有话要说,不耐烦地扯开腰带,口角却忽然流下涎水,他对面的天华菁素手微微一顿,仍是拿了帕子替他整理干净。

    地龙烧得旺,光影落在屏风上,勾勒出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天华菁倾身似乎要做什么,阿尧悄悄探头,忽然整个人转了个方向,正对着赫寒聿的衣领。

    她疑惑抬头,赫寒聿却从善如流扣着她肩膀不松手。二人拉锯时床榻倏然“吱丫”一声,紧接着有人翻身下床,听着声竟是往他们这边来了!

    内殿中空摆放一座巨大的香炉,再往外左右各执一具长玄屏风,阿尧与赫寒聿正是挤在靠近耳房的这一侧,两人分开站着各自探首,空位有限,但还不到拥挤的地步。

    眼下那脚步越来越近,沉重凌乱,阿尧猜是均平帝过来了。

    是死是活,看看便知。

    她上下瞧瞧,赫寒聿已经拉开垂帘,正发现一处向后拐的凹槽,事不宜迟,两人先后挪进去,帘子轻微抖动,再静下来时,帘后小小的一方阴影便只剩他们彼此交错的呼吸。

    阿尧先进来,如今想看外面的情形,整个人却被赫寒聿环着卡在内侧,踮脚正好可以清楚看见他眼下那颗痣。两人含糊对视着,两辈子加在一起也没这么手足无措过。

    赫寒聿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低头笑了,撤开手指指外头,比了个“一”。

    阿尧歪头思考,心有灵犀般意识到:的确只有一人的脚步,听来听去没发现天华菁的动静。

    老皇帝如果死了,这番动作是谁在背后操纵?

    “砰——砰——”

    视线受阻,阿尧果断外开神识,察觉室内算来竟然只有两个活人!

    均平帝就停在两人一步开外,站在他们原先躲藏的地方,不断撞击赤金楠木矮柜,像个未开慧根的顽童一样不知疲倦。矮柜很快不堪重负,均平帝心口焕发灵光,没入矮柜。

    下一刻,柜门自动打开,均平帝于是蹲下来钻进去,肥硕身躯扭了半天,才总算让阿尧看清了柜中奇景。

    是密道!

    两人交换一个凝重的眼神,等了片刻小心穿帘而出,阿尧直奔内殿床榻,这里空无一物,她凭感觉掀开明黄寝被,床单上躺着一张人皮——天华菁。

    饶是她见多识广,也吸一口气拧眉,闪身回到矮柜前,就听赫寒聿语调沉重,“的确是死了。可你又说均平帝午间是清醒的?”

    “是啊,”阿尧不解,忽然想到某种可能,缓缓变了脸色,“那动静不会是……细蛇?”

    “跟过去看看。”

    她一马当先爬进矮柜,真正进来以后又要感叹一句均平帝根骨奇绝,这般狭窄的空间,他怕不是如炮弹一样直接滚下去的。阿尧谨慎搭把,踩到实处了才慢慢往下,过程中看不清任何东西。

    养心殿这条密道曲折幽深,她等赫寒聿一起下来,两人前后脚行动,俱是压低了身子。

    “这里——”

    阿尧止步,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两人拐弯,面前地形蓦地开阔起来,巨大岩石撑起一块石台,她是熟悉这里的,只是眼下那块本该伤痕累累的石台却光滑不已,还不曾受剑光侵蚀。

    “风月台。”

    赫寒聿冷冷吐出三个字。

    “冲我来的?”

    阿尧愕然,本以为伏青动手的对象怎么也该是赫寒聿,她不太确定,干笑着说:“伏青还挺……兵出奇招。把我们拉进来无非是希望用魂术令我再感受一次任人宰割的滋味,我前日才刚去过风月台,如今就算她将当年的光景复刻一遍也没用。”

    她不会再为曾经的自己痛苦。

    一朵花有一朵花的归途,倘或她是落红中的泥泞,这份痛苦最终还是浇灌了她的来生。如此算来,苦难不可揭过,却向死而生化作她的一把剑,当仇人已死,这份记忆不再是午夜泪痕,而是迟到的勇气。

    赫寒聿站在阿尧身后攥紧了拳,唇畔干涸令他有些躁气,他张嘴刚说出一个音节,记忆中雪白的那抹身影就走进来,伸手推开了东南角的石门。

    那是前世的闻人遥。

    阿尧睁大了眼睛看曾经的自己,这感觉如照镜子,又像送葬,目送闻人遥面对即将来临的风暴。

    “石定,巽三,无常。”

    闻人遥很平静,两字一动按照凌霄仙尊教给她的术法加固隙点,围观的赫寒聿却皱眉,偏头问阿尧:“谁告诉你这个口诀的?”

    “凌霄。”

    时过境迁再看,用脚想都知道口诀有问题。阿尧好奇地盯他,“正确口诀是什么?”

    “没有加固隙点的口诀。”

    赫寒聿垂眸,讽笑道:“如果用术法就能封住隙点,为何你都听话赶到这了他们还是不愿放过你?”

    “一群……蝇营狗苟之人。”

    他这句话说得极慢,一字一字踏在阿尧心上,她忽然意识到赫寒聿不对劲的地方。他似乎比她还要愤怒于当年这场围剿,或者说——赫寒聿比她想象中更在乎她。

    眼前迷雾飞起,瞬间换了画面。阿尧惊觉二人站在石台旁,往前一步是以凌霄为首的正派修士,往后一步是狼狈不堪的闻人遥,角落刻在石壁上的隙点少了禁制,中门大开,魔气源源不断流出。

    马上要到凌霄动手斩杀的那一幕!

    “别看了。”阿尧立刻回身踮脚捂住赫寒聿眼睛,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却被赫寒聿拿住双手拥到怀里。这瞬间剑光乘风而来,正正穿过赫寒聿落到另一个时空的闻人遥身上,两人同时听见一声隐忍的闷哼。

    她动不了。

    从前,或者眼下都是。截然不同的温度禁锢着她,彼端是死,此端是眼前人滚烫的呼吸。赫寒聿声音很轻,“好像……伏青是想针对我。”

    这场未知的凌迟横亘在他心头十年又十年,他终于能窥见那些苦痛最初的模样。

    赫寒聿反而遮住阿尧的眼,自己回头深深凝望着被长妄剑穿心而过的闻人遥。血色好像糊住了他的眼,直到天地间只剩缓缓倒下的闻人遥。

    她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过从前有多无助、多痛。被一笔带过的这天,才是他们之间永远迈不过去的坎,偏偏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还是个无能之辈。

    拿着些首饰衣裙就以为能够得到她的青睐。

    凭什么呢?

    凭他连剑都拿不了吗?

    “赫寒聿!”阿尧感受到他愈发恐怖的力道,挣扎着退开,抬手轻晃他肩膀,眼前人却像走火入魔一样魂飞天外,任她如何呼唤都无动于衷。

    “那是假的。”她放低了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安抚的口气,“都结束了。”

    “是真的哦。”

    阿尧猝然回头,伏青抱手站在石台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们,眼神平静,只在瞥过赫寒聿时吐出蛇信,“本来是要对付你的,不过呢——”

    金缕衣从地底杀出来,蓦地束缚阿尧双腿,她连忙甩出无极斩断丝线,松手后赫寒聿没了禁锢,慢慢走向人为制造出的闻人遥。

    丝线再度纠缠,拉着无极顷刻凑到伏青身边,她伸手摩挲着阿尧下巴,笑得荡漾,说:“我忽然很想知道他更像谁,是像赫渊一样薄情寡幸,还是……与我一样喜欢飞蛾扑火。”

    “如果我给他创造一个能救你的世界,你觉得他愿意放弃吗?”

    阿尧拍开伏青五指,转头盯着赫寒聿的背影。他走得义无反顾,很快消失在石壁尽头。

    伏青放声大笑,眼神放肆地扫过一遍,吐出长舌原形毕露,“还是要杀了你,神芝仙草太碍事。”

    金丝破空而来织成一张罗网,阿尧拄剑凝化厉气,反割断丝线,踏步上前,即将接触伏青时脚步一闪,突然跃到对空斩下一剑,直接劈碎石台,如意刀出!

    刀身极快飞甩,金缕衣被横割出一条缺口,阿尧看准时机将灵力打入,就地受身翻滚后引爆聚气,青白光炸开,金缕衣碎成几片悠悠飘落。

    载灵物灭,魂不死——不是寄魂。她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收了攻势,双手结印唤出一道千峰仞,拦住伏青的魂波,在混乱中思考。

    伏青杀人必有所求。杀赫寒聿,她可以抢回自己的魂,杀阿尧,则截断杀赫寒聿的阻碍。

    那她为何扮成天华菁接近均平帝?

    “矼——”

    眼前虽是风月台的模样,她们实际上却在养心殿密道内,随便一剑不知劈在哪里,令墙体碎裂,砸下许多石块。

    阿尧操纵血线不动声色攀爬过每个角落,一时间只防守不进攻。

    伏青因是魂态,倒占了许多便宜。阿尧要凭感觉躲避乱石,她却岿然不动,安然放线杀人。

    “你想刻饮魂阵?没用的哦,饮魂阵封不了真正的魂体。”

    金缕衣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重新拼凑好主体,摇摇晃晃立起来,再次奔着阿尧出动。阿尧烦不胜烦,无极磕在地上剑气荡开,“铮”一声分化数剑,九角亮起剑光,她竟是用剑气引着血线设下了坎能阵!

    伏青眯眼,魂气马上散开,往密道出口游曳,阿尧没想放过她,闪避碎石一掌轰去通道口,灵力随之密密麻麻铺开捕灵网,把伏青的去路拦得严实。

    魂气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反扑,阿尧感觉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记忆,不知伏青想挑出哪一片来击溃她。

    她在福山时就开启过坎能阵,眼下已算半个熟手,坦然踩进阵眼,伏青这才反应过来阿尧要以自己做开阵的引子。

    “找死。”伏青瞬间凝化魂体,张开蛇尾捆住阿尧,细蛇从尾尖一只接一只冒出,爬到阿尧皮肤上吮吸,立时便有刺痛感传来。

    阿尧尚且冷静,百忙之中抽空看了眼石壁,那里仍然空荡荡的,不见赫寒聿。

    无极剑自空中来,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暴起单手结印摁住了伏青的“形”,口中喝一句“分”,逆剑诀二式,硬生生拆开了无极,回到最初独立的三把剑!

    三剑各自斩空,阿尧感觉自己的魂突然有拉扯感,仿佛被人从狭窄的瓶口扯出去,撕裂着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两个人的博弈还在继续,剑定分魂把伏青暂时固定在了阵眼,阿尧刹那甩出如意刀,割断了其中一条血线,整个法阵忽而爆发巨力,她仓促间人剑合一躲开了阵力反噬,伏青则被定着动弹不得。

    “七杀……”

    伏青竭力召唤金缕衣,豁地一指,亡人之裙套到阿尧身上,顷刻间收束!

    “你!”阿尧被勒得呼吸一滞,伸手掰扯领口,撞在墙上大喘气,“死一边去。”

    坎能阵启动后不能被打断,阵眼献祭之人只要有“气”,就能转化为另一种力量,无关魂态与否。阿尧是人,坎能阵的受益对象不能是她自己,好在赫寒聿如今非人,伏青的力量尽可让渡过去。

    只是——

    “嗬……”金缕衣本就是给死人穿的,阿尧意识逐渐模糊,踉跄着摔在地上,断开与剑的联系。她有些看不清,单手拉着领口,另一只手屈肘在地面爬行,很快摸到其中一把剑。

    她手腕被勒得发紫,血液不受控制卡在指尖,连收拢手指都很难做到。饶是如此,阿尧还是握紧了剑,颤巍巍对准自己心口来了一下,金缕衣缚灵之能失效时,羽衣灯抓住空档现形,如定海神针般稳住了支离破碎的灵魂。

    还有救的。

    阿尧极力睁大眼睛,认出了手中这把剑是归雪。

    它虽不如去晴能储藏吸纳灵气,却是陪伴她最久的剑。

    月玄的剑,就是她的剑!

    阿尧勉强挥剑,知晓剑有灵,便干脆念出剑诀,而后道:“帮我把那堵墙碎了。赫寒聿这样都醒不过来的话……”

    “噼啪。”

    很轻一声火星子溅射带来的动静,她忽然释颜,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金缕衣瞬间着火,赤焰莲开在空中,如一簇恶之花顷刻掠夺所有生机——唯独避开了她。

    火焰窜天,“风月台”闪烁着露出原来的面目,阿尧晕乎乎被人搂着站起来,还没感受快意呼吸的滋味,赫寒聿立刻倾身,在她唇畔烙印下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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