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述不见了。
阿尧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追问：“那你们可曾发现什么诡异之处？”
她这边脑内风暴，另一边给赫寒聿使了个眼神，站起来对痕星姐妹俩说：“反正县里人都不在，你们抓紧回去休息吧，就算惧怕她们施压，也可以赶早再来呀。”
痕星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楚楚一把挣脱开阿姊，一心求助，“你们是道士，能不能替我们算算神女如今回来没有？”
阿尧挑眉，手拢在腿侧轻敲两下，眸色有片刻郁闷。倘若眼下不敢进去找闻人述，一伤一失踪，可能造成的后果并不是她能承受的；但欲魂就在面前，焉知她这边撤退，痕星不会逃跑？
她心念一动，当即靠到赫寒聿身边，低声请求。
赫寒聿听得她的话，压下眼睫，算是应了。
燎赤经验不足，虽能打但应变能力实在有限，如果志川县内存在一伙暗地里的对手，放他独身前去支援，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阿尧走不开，救人者只能是赫寒聿。
他抿唇，忽然警惕道：“谁？”
话音刚落，人已往外走了好几步，自然而然踏出朴罗庙，似乎是追着不明黑影去了。阿尧同样作戒备状，没阻止燎赤跟着跑出去。
痕星惊疑不定，视线来回游移，咬唇问：“是发现什么了？”
阿尧神色松弛下来，无所谓地耸肩，“不知道呢。没事，你们别怕，我师兄很厉害的。”
“看出来了。”
痕星客气笑笑，一时难以继续话题。
月影蹁阡，大约是亥时了，一捧冷光细细碎碎投在石板路上，爬进庙宇内的月色只有巴掌大，再往里，三人一应视野统统靠火烛提供。风呜咽着吹起痕星衣角，她沉默很久，发觉阿尧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掩面。
阿尧轻声道：“正好我宝玄宗擅天地玄法。”
对面姐妹俩暂时没反应过来，被这句话搞得发懵。她于是补充了一句：“不是想算神女回来不曾吗？”
“啊，对。”
痕星点头，面前蜡烛正被阿尧一步挡住，衬得她眼神呆滞。
阿尧有模有样伸手结印，在空中划了个测字诀，五指并拢压下，凭空跳出三支小签，六目下偏偏飞出了中间那支木签，掉在地上发出轻微响动。
痕星像是突然吓醒，不解看向木签，脸色隐约变差。
阿尧信步上前，蹲身捡起签子，凑到烛火旁柔声念出木签顶端的字——
“下下签。”
“看来是回来了。”
楚楚睁眼，好奇问道：“回来了怎会是下下签？你不是在诓我们吧？”
“不是呀，”阿尧就着烛火把三支木签点燃，眼神凝固在火焰上，“这签……”
呼——
三支火烛一齐熄灭，朴罗庙正殿忽然陷入一望无际的黑暗。
“是我乱摇的。”
阿尧如鬼魅般凑到痕星身旁，吐气如兰，食指勾着她下巴，转瞬掐住痕星纤细脖颈，在她身后作绞杀状。
“闻人遥回来了，应瑜安没通知你们？”
痕星爆发巨大力量，一下挣脱开，反手送出软剑，动作间身法力道已不是之前能比拟，生生将软剑舞出了水蛇游曳的气势，次次出招直指阿尧心口。
阿尧后翻避开，心脏蓦地收缩，似被人一把攥住般呼吸困难。她召唤无极，出手时能感觉空气滞涩而富带阻力，似乎有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扯住剑，令她的杀招变作过家家，一眼看破。
“狂水三千，不毙自封！”
楚楚在旁高声念诵，阿尧一听神色即刻转冷，再盖不住滔滔杀气。
她为什么会知道封印隙点的口诀？
或者说，这句口诀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阿尧左右支绌，忽而受长风一击，回头时痕星那张脸亮得惊人，额心一抹白色印记到此刻才令她看得分明。
皮囊……皮囊！
她挡住软剑，回首扫开烛台，半步而上踩着供桌斜劈，此间那股邪门的阻力再次如影随形，刀风飞过她下身，逼得她不得不调整身位，痕星正抓住时机猛扑上来翻身勒住阿尧！
弱柳扶风……个屁！痕星瞧着身形袅娜，动起手来当真力大无穷，直把阿尧颈骨错位，“咯”一声蓦地逼出神芝仙草图腾。楚楚见状再不犹豫，一骨碌跑进内堂，很快出来拖拽东西的声音。
此女力气之大平生仅见！阿尧双手回扣，只给自己争取到一瞬呼吸，下一秒痕星蹬紧墙壁，上半身倾斜，很快用仰卧的姿势双臂交握，打明了主意就是要将阿尧勒晕。
阿尧比她高一些，同样曲膝去踩门后的墙，借力把两人一齐蹬开，趁此机会腰腹用力，鲤鱼打挺般负重甩起自己上半身，猛一牛头就见面前出现黑色棺椁，楚楚站在棺材旁掀开盖，死气沉沉地盯着她。
好么，这棺原是给她准备的！
阿尧冷笑一声，声音从喉管挤出来，短促有力，带着促狭。
她用力把八爪鱼般扒着自己的痕星往前拉，高抬腿一脚踢中她头，无极闻讯而来逼砍，痕星不得不收手。
两姐妹一左一右来抓阿尧，阿尧脚底如灌了铅般沉重，长发凌乱，眼神似鹰扫过痕星。
很明显欲魂被人动了手脚，不排斥外人，反而排斥她这个主人。
赫珺魂体天残，才有本钱吸纳生魂，因为生魂不需要融入，只要大摇大摆占住她的魂宫便可；气魂用来封印风月台的隙点，却是不必与其他的魂争夺位置，那么——
她揉了揉火辣辣痛着的脖颈，眼神平静盯着痕星看。
有魂之人，凭何令欲魂错寄他人身？
大概是凭那张脸吧。
阿尧双手握剑，灵活避开痕星，毫不犹豫抬脚踹上楚楚心口，直接把人踹出殿外，专心对付痕星。痕星出招时快时慢，阿尧特意背身彻底挡住月光，两人抹黑过招，她察觉对方的速度越来越怪。
“狂水三千，不毙自封！”
又来！
这次是溺水的感觉。阿尧口鼻被惊风堵住，手腕偏了一寸，楚楚立刻跳上她背，猛薅她头发后，竟直接摁着她上半身企图将她塞进棺材中。
阿尧脚下后退，额头磕在棺椁边缘，瞬间头破血流，血水没入木材，棺椁中倏然生出无数粗壮血管，缠上她双手，再容不得她不进去！
楚楚落地，痕星看阿尧整个人栽进棺椁，立刻跟上，匆忙爬进棺材中，死死压住她。
“嘭！”
棺盖合上，楚楚松了一口气，坐在朴罗庙中殿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静静闭目养神。
……
棺材出血了。
鲜血落在黑夜里，化作浓黑液体，悄无声息渗出去。血水越来越多，楚楚慢慢起身，脚踩在地上粘腻阻滞，她低头去看，看不清楚是什么，只好蹲下来，目带好奇伸手沾了两指，走到门外借月光打量。
她冷嗬一声，悚然回头，棺材不知何时打开了，悠悠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阿姊……？”
她不确定，亦步亦趋走回去。
殿门被她完全推开，月色大开大合闯进神圣之地，洋洋洒洒落到女人脸上，正照得额心那块白色胎记发亮。
楚楚瞬间跑起来，言辞间十分惊喜，“成功了！”
她抱住痕星，痕星反手轻轻搂上她后背，从棺材里跨出来，一身衣裙占满血迹。
楚楚看清了全貌，神色皲裂，没来得及挣扎，已被人干脆扭断脖颈。
阿尧活动了下肩膀，居高临下扔掉楚楚，凑近了在她尚且温热的尸体旁轻声道：“这才是你阿姊。”
棺材很大，通身都是玄色，衬得棺底那具死尸分外明媚。衣裙倒是其次，痕星一张脸皮不翼而飞，只剩头面上鲜血淋漓的骨肉暴露在外，一刀一刀，尤其下颌连接着面中部的地方血肉模糊，不难想象遭受了什么。
阿尧抬手，缓缓抚摸自己的脸。
她转身，走到月光下，举剑对着自己，剑身通透，正正好映照出一张美人面。
额心一点白，隐约勾勒成泪珠形状。一双眼不似程讼沅，眼尾飞挑，下睑却勾沉，很标准的桃花眸。
好久不见。
阿尧轻轻揉着脸，借月光再次看清了这张曾几何时无比熟悉的脸庞。她摸到下颌边缘，指尖戳进去沿着皮肤纹理往上，从耳畔拉出一小块脸皮来，顺势一揭，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散开，美人皮从脸上掉落。
她回头，长久地注视着黑色棺椁，思绪飞回一炷香之前。
……
棺材“嘭”一声合上，阿尧瞬间陷入黑暗。皮肤上的刺痛感令她无比清醒，霎时屏息考虑如何脱身。
落婴盏掠夺的第二个灵核算“第二条命”，同样的面目安到另一个人脸上，算不算“第二条命”？
棺材里四面横生的血管她不是第一次见了，索性对抗无名阻力放出血藤。血藤悍然扎进血管反吸力量，抵抗突如其来的晕眩。片刻光景，便有无数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灌进她脑海，她尚且来不及分辨，只好用尽全力汲取力量来保护自己。
不料此处倒隔绝了外面的莫名阻力，竟算她的利好。她没了顾忌，当即翻身死抓着痕星，因打定了主意不再从此人嘴里撬出情报，阿尧下手格外狠些。
如意刀沿着痕星下颌线割去，事情比阿尧想象的还要简单。
她趁人活着生剥了脸皮，果然察觉到欲魂不再抵抗本体，轻而易举受到魂索吸引，自动归位！
痕星像一座无所主的容器，明明走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步，却势去如山倒，压根没法强留他人残魂。
“你……就是闻人遥。”
阿尧闻言不屑道：“只怕无人逼你，那些说辞都是你们串通好营造悲惨身世的。”
“那又怎样？”
痕星没了闻人遥的皮囊，其实还有自己的。脸皮初离开时，她自己的头骨上明显覆盖着另一张脸，但五官仿佛被水墨洇开，有些扭曲。
她趁着还有气，尖声说：“欲魂只有世代留在志川人身上，你才能走出去！”
“强盗说成了救世主一般。”
阿尧躬身跪在棺材中，看痕星垂死挣扎。晕眩褪去，痕星却像漏气一样化作干尸，很快失去气息。
她便是像做了场梦般，毫发无损地爬出棺材。
朴罗庙震动一下，阿尧猛然抬眼，无极已做好准备出手。
门打开，燎赤背着闻人述，赫寒聿和月白随后闯入，两人看着她陷入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