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湮与归邪(修)

    坐忘宫前,身披鹤灰色衣袍的空桑少司命,与大司命并肩站在积雪的甬道上,抬头望向夜空中,骤然明耀的归邪。

    “尊上”,时影向大司命拱手,“归邪时隔六年再次亮起,请允弟子下山勘查。”

    黑袍的男人仄眉道:“观归邪此次的方位,是在西荒霍图部。西荒邻接棋盘海,是冰族踏入云荒的第一道屏障,海国军若在西荒大兴战火,只怕冰族趁势入侵,天下必将大乱...”

    皑如山雪的男子,镇定道:“影此去西荒,定设法探明归邪的凶吉。若为吉星,当为空桑与鲛族携手言和之机...”

    时影缓缓抬头,再次望向夜空中的星团,“若这归邪,当真是凶星,我便趁其星芒未盛之时...将其除去。”

    天幕中的星云幽幽闪烁着,时影忽然感觉到一团慌乱的情绪,撞上他的胸口,仿佛一只惊恐失措的小兽,仓皇钻进他的怀中,蜷缩在他颈侧。

    时影低头扫视空无一物的身前,[阿游?]

    此时大司命缓缓点头道:“好,你去吧。”

    时影揖手,踏着甬道的积雪离开,步履越来越急,他举手掐诀,七彩的雪寒薇辉光迫不及待的跳入他的掌心,那蜷缩在他怀中的情绪,已经从慌乱变成了惊惧。

    时影疾步向清修殿的方向赶去。

    -—

    游光的眼瞳不由得放大了。

    就在她面前,时影被一把水剑当胸刺穿。她身披黑袍的师尊,静立在这昏暗的大厅中,恍如一只被寒针钉入琉璃盒中的,稀世美丽的蝴蝶。

    鲜血脉脉地,从他胸前的伤口中涌出。

    [不!]

    游光虚幻的手,徒劳地从时影的伤口上穿过。

    他双手抓着那柄剑,却不是要阻止它穿透自己的胸膛。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痛苦、决然、心碎、破灭,又仿佛含有一丝隐隐的快意。

    那碧蓝的水剑,星星点点地消散,融作流水。

    游光虚无的手指,阻挡不了血液的流淌,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凝水术,也无法停止水剑的融化崩解。

    鲜血从失去了阻塞的伤口奔涌而出,浸湿了时影身上的黑衣。他的眼神失去了焦点,力竭地跪倒坠地,如同山崩河陷,月坠星陨。

    游光虚幻的手臂,却接不住他倒下的身体。

    [不!]

    这不可能,除了神魔,还有谁能一剑刺穿时影的胸膛?

    游光慌乱地扫视时影胸前贯穿的伤口,仿佛想找到这是幻象的痕迹。

    [这不可能是真的...]

    此时,清修殿内,游光沉睡中的身体眉目紧蹙,泪水打湿了鬓发。她紧握的手,无意识地结出法诀,指间闪耀出同心术七彩的辉光。

    此刻她的梦中,时影棕色琥珀般眼睛黯淡了,玉琢的面容失去了血色,喘息中发出,被刺穿心肺之人的破音声。他挣扎着抬起眼睛,望向那个将他一剑穿心的人,仿佛要耗尽生命仅剩的余光,最后对她说些什么。

    深陷梦境的游光,在她枕上的泪痕中摇着头。

    [不!时影...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在惊痛与抽噎下难以呼吸的游光,感到有人摇晃着她的肩膀。

    他呼唤她的名字,用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将她扶起,按在怀中,伸手抚摸着她脑后的发丝。

    游光闭着眼睛,脸上的泪水蹭到了他的衣襟,她抓住他背后的衣袍,感觉自己被他身上雪寒薇的气息包围。

    那气息清冷洁净,没有沾染丝毫血腥。

    游光哽塞地深深抽气,感到时影的手臂紧紧箍住她,他在她耳边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阿游,我找到你了”,他的手仿佛在微微颤抖,“你回来了。”

    --

    时影渐渐平复了紧迫的呼吸,低头看向他胸前,还抑制不住抽气的游光,她散落的发丝被泪水黏在面颊,脸上泛着呼吸不畅带来的嫣红,寝衣的领口散开了些,露出了锁骨。

    时影侧过头,抿唇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到一旁的锦被,倾身把它扯过来展开,将她整个人裹住。

    被锦被包裹着,从他怀中剥出来的游光,手中仍然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是担心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样。

    同住一殿,却躲避了她几个月的人,此刻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正被这只手揪紧,他拢紧那薄被,“不要怕,别怕,阿游,你梦到的那些都还没有发生...”

    时影话音未落,就感觉锦被中的人颤抖了一下,他懊悔地停下来,转而道:“阿游,给我看看你的谶梦吧。”

    被牢牢裹住的游光点头应“好”,终于放开了他的衣襟,又抽气地抖了一下,抬手粗暴地擦拭脸上的泪水,给自己的眼尾留下了一道红痕。

    -—

    七彩的辉光渐渐收拢湮灭,裹着锦被的鲛人少年,收起了同心术的手诀,又默默快速抓住了时影的袍袖。

    这又是一个,她预见的,以他的死为结局的未来。

    想起自己梦到她死去时的痛苦,时影几乎想要伸手,去触碰她眼角的红痕。

    空桑少司命,默默在袖中握紧了手指。

    游光或许没有发觉,可他看得出来,谶梦中的“自己”,恐怕是自戕而死。而那个“自己”的身上,并没有催心蛊的痕迹...

    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事,能让他放弃要守护的云荒,抛下自己的母亲,抛下游光,带着那样悲痛欲绝,万念俱灰的神情,自戮而死呢?

    他通过同心术看过的,游光的那些谶梦,和他们一同经历过的现实,如同写明了答案,却破碎漂浮的纸页,由时影的意志拨动,试图将它们拼起。

    身着青衣的宫女将蛊虫塞给坤元宫的侍女...催心蛊会诱发人的死志,游光看到“白嫣,乃是吞碳而亡”,可他们赶到坤元宫时,他的母亲却是濒临...病亡。

    根据他的试探,尊上确曾鼓动白雪鹭与自己“朝夕相处”,可是未曾说过,游光梦中那句,“日后你们便是空桑帝后”的承诺。

    他与游光确如她梦中那般,坠下苍梧之渊,只是没有佩戴她谶梦中出现的宫商法器。

    帧帧幕幕,那些预言与现实的片段,仿佛来自主题相近,细节却不全然相同的画卷。

    “阿游...你的谶梦,也许并不都来自我们身处时空的未来...”

    眼角带着,被自己擦出的红痕的游光,怔忪地抬起头,仍然紧紧抓着时影的衣袖。

    脑中充满了对谶梦与现实、未来与命运的分析的人,感觉他的心被柔软的丝絮包裹,他看着她缓缓说:“我不会那样死的,阿游,不要怕。”

    他向薄被中摇着头的游光一字一顿道:“我保证,阿游,我一定不会抛下你,轻易死去的。”

    锦被中的鲛人少年,眼中忽然又滚落了一颗泪珠,跌入她的寝衣之中。

    这颗泪,仿佛滴落到时影的心上,让他的心既绵软无力,又酸柔胀痛,[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一个人在这世间,就那样自戕而死呢?]

    此时,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了,敲门的重明哼咳了一声,一只手遮在眼前,向门内道:“老夫就是来问你,我们是明天早上出发,还是现在就走?”

    时影刚一动,就被游光牢牢拽住,干脆两只手都抓住他的衣袍,“师尊,你要去哪里?”

    重明从分开的指缝中,向门内瞥了一眼,“好的,老夫知道了,明天出发是吧”,仍遮着眼睛,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双手抓着时影衣袍的人,警觉地抬头,探究地望着他,仿佛不得到答案就绝不会放手,重复问道:“发生了什么?师尊,你们要去哪里?”

    时影缓缓吸了一口气,“就在刚才,归邪的星云再次亮起,显现了海皇的方位,我和重明要前往西荒探查。”

    [归邪突然亮起,与我今夜的谶梦有没有关联?那个用水剑杀死时影的人是谁?会不会就是...]

    牢牢抓住时影衣袍的人说:“我要和你一起去。”

    时影的眼睛转向床头,锦被外露出的她的布偶,沉默了片刻,摇头道:“西荒此行并不安全,还要查访海皇的行踪,我怕无法顾及你...”

    游光摇头,“师尊,不需要顾及我”,她拉紧手中的袍袖,“我不是初到九嶷山的小孩了,我的法力虽然还比不上你和大司命,但是对上两名冰族也不会落到下风。”

    “我不需要顾及,师尊”,裹着锦被,一丝青发被泪痕贴在脸侧的鲛人少年,认真地道,“我可以,保护你。”

    游光深望着眼前的人,仿佛在不辨天地的海水中,望向海面映入的月轮。

    [我会保护你的...不管有多少种可能的未来,其中,又有多少死局...不论是人王海皇,还是神魔宿命...我都一定会,保护你。]

    时影看着她海渊般翻涌的眼睛,努力压制住心底的触动,就见她又垂下了双目,盯着手中抓着的袍袖,小声说:“你如果不带上我,我就自己游过去...从女萝溪进入苍梧之渊,游到镜湖,再逆着赤水前往西荒...也不会比重明慢多少。”

    他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到这耍赖的法子,沉声唤道:“阿游”。

    那锦被从她肩上滑落,他又将它提起来,重新裹紧。

    游光抬起一只手,抓住那刚被他裹紧的薄被,抬眼看向他,“师尊不需要这样防备我。”

    她看着面露不解的时影,负气道,“我还没有分化,又不能对师尊如何,就算我分化了,或是法力超过了师尊,我也不会强行对师尊无礼的。”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哭笑不得,既无法解释“我防备的不是你”,也难以向她阐明,空桑人对男女、嫁娶、夫妇,以及“是谁对谁无礼”的习俗...只点头道:“好,我相信你。”

    “我明天会带上你,一起去西荒的”,他温和又无奈地说,“你不用逆着赤水游到西荒去,我出发前会叫上你的,去睡吧阿游。”

    -—

    翌日,霍图部

    游光站在时影的伞下,远远看着西荒炽烈的阳光中,赤红色大帐前的柯尔克亲王,在众人的祈福声中,展开双臂,向天空举掌致礼。

    这就是朱颜要嫁的男子...虽然看上去很年轻,眉目也可算英俊,却和朱颜口中念叨的“美人”相去万里。

    霍图部看起来,也偏远荒凉...

    游光看着大帐上装饰的织金幔帐,广场立柱上绛红和深蓝的旌幡。

    即使是亲王大婚这样的日子,一路行来也只见到三五百人...其中,一个鲛人也没有。

    [海皇会藏身在这里吗?]

    广场上,众人欢呼着,开始了歌舞。

    游光听到身后传来,观礼的部众窃窃私语的声音,“听说朱颜郡主是不愿意嫁到我们这里来的啊,只是不能违抗帝君的指婚...”

    在他友人的嗟叹声中,又有一人凑上来,小声说,“我听说啊,赤族郡主是倾心于一个鲛人...”

    听到这一句,游光倏然想到,朱颜呼唤着“阿渊!”,奔向的那个鲛人男子,她身侧的时影,却莫名地向她瞄了一眼。

    最先开口的那部众,仿佛想到了什么,低呼了一声,“哎我说,这段时间怎么少了好多鲛人,不会是...”,另两人连忙嘘他,让他闭了嘴。

    游光看向时影,与他相视点了点头。

    大帐内,仍能听到广场上的歌舞声。

    朱颜沉默地端起酒杯,饮下合卺酒,正要与面前的柯尔克亲王一样举手致礼,却突然扶住额头,摇晃着,昏倒在地。

    在观礼的部众长老们的哗然中,时影拉住了想要上前的游光。

    游光看着苏妲大妃拦下了所有人,甚至包括柯尔克亲王,亲自检视朱颜的情况,宣布“郡主并无大碍”,却也不让人去请医师,只命人清场,去请大巫师。

    观礼的部众议论纷纷地离开大帐,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尖叫声,有人大喊着“沙魔啊!”

    帐外尖叫声、马嘶声、营柱倒塌的声音越来越响。

    大妃终于离开,只剩兵士在帐外看守。

    ......

    时影收起掌下的灵力,看向游光,安抚地说:“她体内的魂魄仍然安稳,只是停止了呼吸和心跳而已。”

    看到游光凝出蜃珠,他摇了摇头,“蜃楼的幻影,一经碰触就会被拆穿”,说着翻手召出玉骨,“我们要看一看,他们到底意欲何为。”

    ......

    帐外的喧闹声渐渐平息。

    苏妲大妃带着大巫师回到大帐。

    一箱箱凝碧珠被搬运进来,堆放在“朱颜的尸体”旁。

    游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凝碧珠堆在一起的样子...

    每箱横向约有十颗,纵向二十,深十...每箱都不少于两千颗凝碧珠,共有四箱...

    四千人...

    至少有四千名鲛人...

    四千条亡魂染血的眼睛,堆放在这间帐篷内。

    奇珍馆地下传出的哭求与惨叫,仿佛再次萦绕在她耳边。

    游光自己的眼睛,好似也疼痛起来。

    即使没有被买卖、抓捕、拷问...

    本来自由生活的鲛人,也会仅仅因为统治者需要的一个法术,而一夕丧命。

    不会有人寻找,不会有调查,不会有官员为他们请命,甚至连尸体都不会留下,只是凭空消失而已。

    这么多凝碧珠...霍图部附近,甚至大半个西荒的鲛人,不会都已经葬身于此了吧?

    海皇,会是为此而来吗?

    游光重新看向大巫师,他正念动着咒语,向凝碧珠中的清灵之气中混入丝丝黑色魔气,注入玉骨所造的“朱颜尸体”中。

    就在此时,一个身裹“蜃楼”水气的人潜入大帐。

    仿佛被眼前的一幕惊住,那人愣了片刻,就要拔腿向大巫师和“朱颜”的方向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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